午后,至真园的喧嚣暂歇。最后一拨客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离去,留下满室残羹与袅袅余香。服务员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杯盘,水流声、轻微的碰撞声,反而衬得偌大的厅堂愈发空寂。李李吩咐领班照看场面,自己则回到了二楼那间兼具办公室与休息功能的私密套房。
房间里窗帘半掩,阳光被过滤成柔和的暖黄色,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窗外隐约飘来的、属于黄河路的油烟气息格格不入。连日来应对高天原的明枪暗箭,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即便八面玲珑如李李,也感到了深深的疲惫。她褪下略显束缚的旗袍外套,只着一件真丝衬衣,斜倚在靠窗的意大利绒面沙发上,本想只是闭目养神片刻,却在温吞的暖意和极致的安静中,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梦境,来得悄无声息,却又无比真实。她仿佛又回到了九十年代那个空气中都充满躁动与机遇的深圳。不再是黄河路至真园奢华却冰冷的套间,而是深圳交易所那间狭小、拥挤、电话铃声与键盘敲击声如同战场鼓点般密集喧闹的交易室。空气里是汗水、烟草和打印纸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名为“欲望”的焦灼。
她看见年轻的自己,那个还叫陈珍的女子,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快得只剩下残影。“王牌营业员”、“一剑封喉”……那些久违的称号在梦境中回响。然后,他出现了。
A先生。不是具体的容貌,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气场的凝聚。他穿着一件质地普通的夹克,却有着与周遭狂热格格不入的沉静眼神。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完成那一分钟十三单、全年二十万次操作零失误的交易,没有赞美,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心稳,手才稳。但市场的底,不是算出来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光,穿透了所有的嘈杂,直抵她心底。那是师徒的开端,也是情愫的萌芽。
梦境流转,场景切换到一间简陋却堆满书籍和财报的办公室。A先生指着墙上一张手绘的中国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资源和企业,他的眼中燃烧着理想主义的火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珍珍,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们要找到那些被低估的明珠,打造属于我们自己的‘伯克希尔·哈撒韦’!这不是投机,这是价值投资,是真正的事业!”
她望着他,不仅看到了一个引领方向的导师,更看到了一个充满魅力、胸怀天下的男人。在那些挑灯夜战、激烈辩论、共享一个盒饭的日夜里,崇拜与爱慕交织,他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白月光”,照亮了她整个青春的航道。
然而,梦境的色调陡然变得昏暗、冰冷。杠杆的魔力放大收益,也潜藏着噬人的深渊。深圳新股大扩容如同决堤的洪水,市场信心顷刻崩塌,股指飞流直下。屏幕上刺眼的绿色数字,不再是财富,而是催命符。她看到他眼中的火焰一点点熄灭,被绝望和难以置信取代。募集的资金灰飞烟灭,投资者的责难如同冰雹,团队作鸟兽散。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谈论着要改变中国资本市场的男人,被现实击垮了脊梁。
最痛彻心扉的一幕,无情地袭来。深圳阴冷的海边,咸腥的风吹乱她的头发,也吹不散那彻骨的寒。A先生面色灰败,将一本存折塞进她手里,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离开这里,珍珍。去上海,换个名字,重新开始。除了教训,把该忘的……都忘了吧。” 他那双曾经洞悉K线背后人性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无边的疲惫。
她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泪水模糊了视线,却用尽全身力气摇头:“不会的……该记住的,我都会记住!” 那不是承诺,是刻入骨髓的誓言。然后,他挣脱了她,决绝地走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沉沉的大海,再也没有回头。她瘫坐在冰冷的海滩上,看着海浪无情地卷走他留下的最后痕迹,心如刀绞。最后的记忆,是坐在一辆颠簸的出租车上,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模糊的霓虹,脸上的泪水早已被风吹干,只剩下麻木的刺痛。
梦境在这里变得混乱、交织。A先生模糊的脸,忽然与另一张脸重叠——是宝总。是那个在证券部门口,冷静地观察,精准地出击,最终在A先生倾覆的废墟上,抄底获利,掘得第一桶金的阿宝。同样是敏锐,A先生的敏锐带着理想主义的悲壮,而宝总的敏锐,则更多是市井练就的生存智慧和冷静算计。可在她混乱的梦境逻辑里,宝总的身影仿佛成了A先生某种意志的延续,或者是……一个替代品?
是因为宝总接手了A先生失败的“遗产”而崛起吗?是因为他们在资本市场上都有着异于常人的嗅觉吗?还是因为在后来的交往中,宝总身上那份沉稳、担当,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与黄河路格格不入的温情,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是最疼痛的那根弦?梦中的她分不清了。她仿佛看到自己,在来到上海,变成李李,扎根黄河路之后,有意无意地,将那份无法安放、无处寄托的、对A先生的复杂情感——有爱慕,有痛惜,有未尽的遗憾,甚至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其失败而生的微妙怨怼——悄悄地、不自知地,投射到了宝总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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