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桩,一件件,都关系到南征大局。陈暮凝神静听,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那节奏稳定而有力。
“回复荆州细作,继续密切关注刘表及其麾下主要将领动向,尤其是蔡瑁、张允的水军调度。”
“给青、徐二州刺史行文,措辞严厉,言明延误军机之责,令其十日内,必须将欠粮运抵陈留仓。另,着令兖州别驾,统筹境内民夫,准备接应转运。”
“传护军与典军校尉明日巳时来见。运输路线依既定方案,不得更改。交接手续,由尚书台派员现场核验,即刻放行。”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不容置疑。徐元一一记下,迅速下去安排。
整个下午,陈暮都在处理这些纷繁复杂的协调与决策事务。他如同一个精准的枢纽,将来自各方、互相冲突的信息与诉求,梳理、权衡,然后转化为可行的命令。期间,那位李姓郎官送来一份关于筹措南征额外犒赏的奏议,言辞看似恳切,实则暗藏机锋,试图将压力转嫁到尚书台。陈暮只扫了一眼,便看出其中关窍,提笔批下“军国大事,自有度支,此议迂阔,驳回”数字,将其打了回去。
黄昏时分,陈暮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府中。前院的喧嚣早已散去,红绸依旧,却多了几分日常的宁静。
崔婉已在花厅等候。晚膳比昨日稍显丰盛,依旧安静。陈暮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崔婉敏锐地察觉到了,但她只是默默布菜,并未多言。
直到陈暮偶尔提及一句“地方官吏,推诿已成习惯”,并非具体指向,更像是一句无奈的感慨。
崔婉安静听完,轻声道:“《左传》有云,‘政如农功,日夜思之’。农夫勤力,犹恐天时不协,况乎吏治?夫君总揽枢机,宵衣旰食,此非一日之功可竟。”
她并未涉及具体事务,只是引用经典,宽慰他政事的艰难与持久。这话出自士族女子的角度,带着一种超然的旁观智慧,却恰好说中了陈暮的心事。
陈暮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但紧绷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分。
夜深人静,书房内烛火通明。
陈暮还在核对南征后勤的几条主要运输路线的舆图,以及沿途郡县的人力、物力配置。崔婉端着一碗温热的羹汤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书案一角。
“夫君,夜深了,用些羹汤再忙吧。”
“多谢夫人。”陈暮揉了揉眉心,暂时从繁杂的公务中抽离。
崔婉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再次被案头那方黝黑光滑、与满室书卷气息格格不入的砥石吸引。这一次,她轻声问道:“妾观此石,质朴无华,却似被夫君时常摩挲,光润异常。不知……此石可有何典故?”
陈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在砥石之上。他沉默了片刻,并非不悦,而是在思索如何回答。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典故倒也无甚。此石质坚,经万古冲刷而不改其性。置于案头,可提醒我,无论外界风雨如晦,抑或案牍劳形,内心当如它一般,沉定,不移。”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的坚守,第一次对人言说,尽管依旧含蓄。
崔婉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触动。她看着陈暮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又看向那方默默承受一切、打磨利刃却自身不言的砥石,轻声道:“《诗经》有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妾以往只觉此句言志之坚,今日观石,方觉石之可贵,正在其‘不可转’。任它流水湍急,我自岿然,方能成就河海之深阔。”
她的理解,并非直接关联权谋政务,而是升华为一种品格与境界的共鸣。
陈暮蓦然转头,看向她。烛光下,她面容清丽,眼神澄澈,带着一种纯粹的、对“坚守”本身的欣赏。这一刻,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丝超越政治联姻、超越世家身份的、可与之沟通的灵魂微光。
他微微颔首,低声道:“夫人所言极是。”
崔婉见他认同,脸颊微红,不再多言,欠身一礼,悄然退出了书房。
陈暮独自坐在案前,良久,目光从堆积如山的南征文书,移到那方沉默的砥石上。肩上的重担依旧沉甸甸,前路的风雨依旧未知,但在这寂静的深夜,因着那初生的、基于理解与尊重的微妙联系,他心中那方“砥石”,似乎汲取到了一丝微暖而坚实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提起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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