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笑了:“是啊,千头万绪。但归根结底,无非是‘人’与‘利’二字。理顺了人与利,国家便能安定。陆伯言在江北所做,便是在理顺‘利’,触及了一些人的根本,故而谤议如潮。而有些人,则是在利用‘人’心,谋取私利。”
他指了指殿外:“你看这建业城,看似平静,其下暗流汹涌,未必比西线战场安全多少。文长,你要学的,还很多。”
魏延默然,心中对陈暮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尽管心态有所转变,但长期脱离军队,困守在这方寸宫禁之地,对于魏延这等猛将而言,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酷刑。
他不再需要凌晨即起,操练士卒,巡视防务;不再需要研究舆图,制定方略,与敌军斗智斗勇。他的日常,变成了按时点卯,随班站立,聆听那些他并不十分感兴趣的朝政辩论,偶尔被陈暮问及军事见解时,才能感受到一丝昔日的气息。
他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礼仪应对,几乎不与朝中其他官员过多交往。那些文官看他的眼神,带着好奇、审视,甚至隐隐的轻蔑,仿佛在看一头被拔了牙、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老虎。而昔日的一些军中同僚,如黄忠、文聘等皆在外镇,偶有回京述职者,与他相见,也多是唏嘘感慨,言语间难免带着几分疏远。
他开始大量饮酒。散朝之后,便回到陈暮赐予的、距离宫城不远的府邸中,屏退下人,独自一人对着庭院中的兵器架(架上只余未开刃的仪仗用刀剑)自斟自饮。醉眼朦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听到了战鼓声、喊杀声,看到了自己纵横驰骋的身影。
“将军,少饮些吧。”唯一跟随他来建业的王校尉(现已被任命为府中侍卫长)担忧地劝道。
“滚开!”魏延勐地将酒坛砸在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老子心里憋屈!你知道吗?憋屈!”
他红着眼睛,指着宫城方向:“那里!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可比刀光剑影凶险多了!老子宁愿在断肠谷再死一次,也不想在这里像个废物一样活着!”
发泄过后,往往是更长久的沉寂与落寞。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至少,在获得陈暮的彻底信任,或者说,在真正“磨平棱角”之前,他只能困在这座金色的牢笼里。
这一日,魏延奉命陪同陈暮视察京口营水军。再次看到熟悉的军营、战舰、操练的士卒,闻到那混合着汗水、江水与铁锈的气息,魏延沉寂已久的心湖,不禁泛起了涟漪。他的眼神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些士兵的动作,下意识地便开始在心中评判其阵型优劣、动作是否到位。
陈暮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并未点破。
视察完毕,回程的车驾中,陈暮看似随意地问道:“文长,观京口水师,比之周泰所部如何?”
魏延精神一振,不假思索地答道:“京口水师装备精良,操练亦属上乘,然久未经大战,杀气不足,临阵应变或不及周将军所部历经战火洗礼之师。若欲其成为真正的虎狼之师,还需加强实战演练,甚至……寻机进行小规模摩擦,以血砺兵。”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将领的角色,连忙收声,有些忐忑地看向陈暮。
陈暮却并未责怪,反而点了点头:“此言有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见血的兵,终究是样子货。”他顿了顿,又道,“文长,你对江北防务,有何看法?”
魏延心中一动,谨慎地组织着语言:“江北有陆……大都督坐镇,防线稳固,黄、文、周诸位将军皆是良将,应对当前曹魏局势,应无大碍。只是……司马懿奸猾,善于隐忍,需防其出其不意,不从正面强攻,或行离间,或遣奇兵扰我后方。”
陈暮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回到府中,魏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陈暮今日的询问,看似随意,却似乎别有深意。难道主公并未完全放弃自己?自己这些时日的沉寂与观察,并非全无意义?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起笔。这是他来到建业后,第一次主动想要写下些什么。他写下的不是兵书战策,而是这些时日旁观朝政、聆听教诲的一些零碎感悟,关于“大局”,关于“人心”,关于“为将者”的更深层次的理解。笔迹起初有些生涩,后渐流畅。
写完,他吹干墨迹,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的憋闷,似乎散去了一些。
或许,这建业城,并非完全是牢笼。这里,有他需要学习的东西,有他未曾看清的战场。而这头被迫归鞘的猛虎,在经历了最初的挣扎与彷徨后,终于开始尝试着,去适应这新的环境,去思考一条……不同于以往的道路。
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建业城的万千屋瓦上,一片宁静。而在这宁静之下,新的风暴,或许正在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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