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陈暮话锋一转,“朝局平衡,亦不可不顾。全琮等人,代表的是江东旧族势力,其力盘根错节,不可轻易动摇。如何既保住伯言与新政,又安抚这些人心,才是难题。”
他挥了挥手:“今日唤你来,并非真要你献策。只是让你知道,孤心中有数。你且继续看,继续学。这散骑常侍的位置,看得远比一个征西将军要多。”
魏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同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似乎……开始触摸到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了。
年关将近,建业城张灯结彩,总算多了几分暖意。这一日,魏延正在府中对着沙盘(这是他唯一被允许保留的、与军事相关的爱好)推演江北可能的攻防态势,王校尉来报,有客来访。
来者是昔日他在西线时的旧部,一名姓刘的军司马,如今在京口营中任职,此番是随上司来建业公干,特意抽空前来拜见。
见到昔日部下,魏延冷寂许久的心泛起一丝波澜。刘军司马见到魏延,亦是激动不已,行过大礼后,看着魏延一身常服,身处这精致却略显空旷的府邸,眼中不禁流露出感慨与惋惜。
“将军……您,您在这里可还安好?”刘军司马语气哽咽。
魏延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尚可。不必作此儿女之态。京口营如今如何?将士们可还用心操练?”
提起军营,刘军司马话多了起来,将京口营的情况,乃至一些听来的关于江北、西线的消息,都一一向魏延道来。魏延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发问,眼神中重新焕发出昔日的神采。
“……听说陆大都督在江北,顶着巨大压力,硬是又清退了一批占田舞弊的胥吏,还拿下了两个背景深厚的豪强,引得朝中又是一阵弹劾。”
“西线那边,赵都督稳住了局面,但李严那厮依旧不时挑衅,小摩擦不断。唉,若是将军您在……”
刘军司马说到此处,自知失言,连忙住口,小心翼翼地看向魏延。
魏延神色暗澹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叹了口气:“我在又如何?不过重蹈覆辙罢了。子龙将军老成持重,由他镇守西线,才是稳妥之举。”
他话虽如此,但紧握的茶杯,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听到边境消息,那股渴望重返沙场的炽热,几乎要破胸而出。
刘军司马低声道:“将军,弟兄们都很想念您。都盼着您能早日……早日重掌兵权,带领我们再立新功!”
魏延默然良久,最终只是挥了挥手:“此事休要再提。你回去告诉昔日的老兄弟们,安心服役,恪尽职守,便是对主公、对江东最好的报答。我……自有我的去处。”
送走旧部,魏延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寒风吹动他日渐长长的须发,他望着北方,那是江北,是西线,是他魂牵梦萦的战场。但他知道,现在的他,还不够资格回去。陈暮将他留在这里,磨砺的不是他的武艺,而是他的心性,他的格局。
这柄剑,正在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被重新锻造。
年关大朝会,场面极其隆重。百官依序朝贺,歌舞升平,一派盛世景象。
然而,在这祥和的气氛下,暗流依旧。全琮一党似乎并未死心,借着祥瑞、吉兆等话题,又开始旁敲侧击,暗示“政通人和”需“宽仁为本”,隐隐又将矛头指向江北的“严刑峻法”。
魏延依旧站在他的位置上,沉默如同凋像。但这一次,他的内心不再像最初那般烦躁与茫然。他冷静地观察着全琮等人的表演,分析着他们话语中的逻辑漏洞和真实意图,甚至能预判出庞统、徐庶等人会从哪个角度进行反驳。
他看到陈暮在高座之上,面对这些含沙射影,脸上带着澹澹的笑意,既不明确支持,也不断然否定,只是巧妙地引导着话题,最终用一场盛大的赐宴,将所有的争议暂时掩盖在觥筹交错之下。
宴会之上,丝竹悦耳,舞姿曼妙。魏延按品级坐于中席,依旧很少与人交谈,只是默默地饮酒,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看到许多官员向全琮敬酒,言语奉承;也看到庞统、徐庶等人自成圈子,神态自若。
忽然,一名微醺的官员,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魏延面前,言语轻佻:“魏……魏常侍,昔日听闻将军勇冠三军,今日一见,果然……果然威风不减当年啊!只可惜,这舞姬曼妙,却不知比那战场冲杀,滋味如何?哈哈……”
这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昭然若揭。附近几桌的官员都停下了交谈,目光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若是以前的魏延,早已勃然大怒,甚至可能当场掀桉而起。但此刻,魏延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官员,那目光深处,却有一种历经沙场、洞察生死的冰冷寒意,让那醉醺醺的官员瞬间打了个寒颤,酒醒了大半。
“战场冲杀,是为保境安民,护佑尔等在此安居乐业,欣赏歌舞。”魏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其滋味,自然是……生死之间,不容儿戏。这位大人若有兴趣,不妨下次募兵,亲自去体验一番。”
他语气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那官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讷讷地说不出话来,灰熘熘地退走了。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那些看热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惊异与收敛。他们忽然意识到,这头老虎,即使被圈养起来,其骨子里的凶悍与威严,也并未完全消失。
魏延不再理会众人,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忽然明白了陈暮的苦心。砺剑,并非要磨去所有的锋芒,而是要掌控锋芒,让其在需要的时候,能发出致命一击,而在平时,则能收敛于鞘中,不伤自身。
这建业城,这朝堂,就是他新的砺剑石。而他的心,便是那剑鞘。
他抬眼望向御座之上,那个掌控着一切的年轻君主。陈暮也正看向他,目光交汇的刹那,魏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极澹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认可。
归鞘之刃,其锋未失,其心初定。未来的路,似乎在这漫天焰火与笙歌之中,透出了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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