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押房内，霉味与甜腥气如同凝固的胶质，压迫着每一寸神经。陆子铭指尖捻着那块滑腻冰冷的毒布残片，触感如同触摸腐烂的神经末梢。沈墨璃——或者说，这位身着墨色里衬飞鱼服、腰束狴犴兽首暗金带的锦衣卫钦差——掷下的《丙字库·染料采买支用簿》摊在紫檀木案上，那行被刮刀粗暴篡改的墨迹，像一道无声的狞笑，嘲弄着试图窥探真相的目光。
“采购虚高，浮于表面。”沈墨璃的声音冷冽如刀锋划过冰面，他枯瘦的手指精准地点在账册上那串看似严丝合缝的数字上，“‘辰砂三百斤，价银一百五十两’，‘胆矾五百斤，价银二百两’……单价、数量、总价，闭环完美，足以糊弄寻常稽核。”他指尖猛地移向旁边摊开的《丙字库·物料耗用旬报》，敲击着上面的时间戳和耗用记录，“再看这里！‘癸亥年三月上旬，耗辰砂一百二十斤，胆矾二百五十斤……’入库有据，耗用有凭，库房盘存？做做样子总能对上。但——”
他双手如同展开作战地图，将两本册子并置，目光锐利如手术台上的无影灯，聚焦于那致命的时间差：“嘉靖四十五年冬入库！万历元年三月耗用！五年！陆总监，”他看向陆子铭，刻意用了这个现代称谓，“你在米行推行‘先进先出’、‘定期清仓’的仓储法则时，可曾想过，什么矿物染料能在江南这潮湿闷热的库房里，安然存放五年，还能保持催化那致命毒浆的活性？货架期就是他们最大的命门！”
陆子铭脑中“叮”一声脆响！如同健身房力竭时听到的结束铃，瞬间点亮思维！“对！SKU生命周期管理！效期监控！” 前世快消品行业对保质期的严苛管控瞬间涌入脑海，形成清晰的逻辑链条。“这是移花接木！ 用陈年旧料的账面库存，顶替新料耗用！旧料要么早已报废（账面可能已做损耗处理），要么被私下倒卖牟利。而新料采购必然严重缩水，甚至根本没买足数！那毒浆需要的核心催化矿物，来源和真实用量就成了黑洞！银子，就这样被‘时间魔法’合法地蒸发掉了！”
沈墨璃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不止于此。看这个——”他拿起《丙字库·匠役工料领用签押簿》，翻到记录矿物领用的页面。“‘王二狗’领辰砂十斤，‘李铁蛋’领胆矾二十斤……名字粗鄙不堪，指模却细腻工整得不像常年浸泡浆水染液的匠户之手。为何如此‘精准’地分摊到这些‘幽灵’头上？”他手指重重敲在《耗用旬报》的总量数字上，“因为《旬报》只记宏观总量！这些虚假的、微观层面的‘幽灵’领用记录，就是为了把那个巨大的、容易引人怀疑的总耗用量，拆解成无数个看似合理的‘碎片’！用伪造的底层数据，支撑高层的假账总量！ 以此规避对真实匠役领用记录的细致核查！这是标准的‘化整为零，数据烟幕弹’！”
利用账目层级差异，伪造底层数据支撑高层假账！现代财务造假的古老变种！ 陆子铭感到一阵熟悉的寒意，这手法像极了后世某些上市公司利用复杂子公司结构和关联交易炮制的财务黑洞！“信息不对称！他们钻的就是不同层级账目间信息无法有效穿透的空子！”
线索被一条条剥离出来，如同抽丝剥茧，缠绕成一张贪婪的网。陆子铭掌心的铜钱微微发热，如同低沉的背景警报，提示着危险的浓度，但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这神秘外挂移开，聚焦于案上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毒布样品。一个核心疑问如同钢钉楔入脑海：
“大人，”他改换了称呼，目光扫过毒布，“这些明账上的手脚，是‘甜汁’流过的沟渠，是蠹虫啃噬的齿痕。但‘甜汁’本身呢？那核心配方比例？支撑如此庞大规模毒布产出的源头巨银？这些被揪出的，恐怕只是外围的爪牙和分流的小渠。真正的庞然大物和输血的主动脉，必然藏在更精密的伪装之下。这些明账，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
沈墨璃眼中寒芒暴涨，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问在根子上。‘甜汁’的命脉，不在这些泥泞的明账里。在‘织锦’里。”他猛地转身，指向那面巨大的、绘满繁复到令人眩晕的云锦纹样的屏风！
“织锦？”陆子铭眉头紧锁，现代人的思维快速检索着关联信息。
“苏造贡品，云锦为尊。”沈墨璃指尖拂过屏风上流光溢彩、象征“福寿绵长”的“八宝缠枝莲”纹样，“图案越繁复，用色越多变，织造损耗越大，内廷核销的‘上用银’自然水涨船高。这本是阳谋。”他手指猛地戳向莲心处一个极其复杂的“卍”字不到头纹，以及周围几道看似随意、却突兀转折的“冰梅断”纹路，“但你看这里！这纹路的走向，转折的角度，金线疏密的排布……存在异常的重复模式和冗余节点！ 还有这里，这个冰梅断的尖角，本可自然延伸融入卷草纹，却生硬地拐向这个卍字纹的特定位置……违背了传统云锦‘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构图美学黄金法则！ 更像……某种刻意的标记或冗余编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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