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散了吧。
我的叹息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却没能激起半点涟漪。跪伏在地的身影纹丝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尊石像。烛火摇曳间，无数低垂的脊背在墙上投下交错的暗影，织成一张无声的请愿书。
木制楼梯在我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却无人敢先我而起。小渔儿的青玉战靴踏出清脆的足音，囚儿的黑袍掠过栏杆发出沙沙轻响，白玖瑶的裙摆拂过台阶带起细微的风声——这支沉默的队伍像是行走在梦境边缘。
转过楼梯拐角时，一阵压抑的抽泣声突然钻入耳中。一楼大堂里，胖墩墩的熊猫掌柜正用油腻的围裙胡乱抹脸，黑白相间的毛发被泪水浸得深浅不一。他身后几个兔妖伙计抱作一团，红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当我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那圆滚滚的身躯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掌柜双膝砸地的声响震得柜台上的酒坛叮当作响。一坛陈年百花酿摇晃着坠落，在青砖地上绽开血色的酒花。
先...先生...粗短的爪子死死抠着地缝，竹叶纹的衣襟被攥出深深的褶皱。这个平日里最会插科打诨的老妖精，此刻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求您...救救妖族...最后一个字化作呜咽，额头重重磕在碎瓷片上，殷红的血珠顺着鼻梁滚落。
……
推开雕花门扇的瞬间，整条长街的声浪如潮水般退去。檐角铜铃凝固在风中，糖葫芦小贩的吆喝卡在喉间，扛着柴火的熊精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雨滴悬在半空，折射着千百双望过来的眼睛。
第一滴雨终于落在我眉间，冰凉得像某种启示。
轰——
整条街道突然活了。不是喧闹，而是成百上千个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糖葫芦滚进积水，柴火垛轰然倒塌，树梢的雀妖栽进屋檐下的水缸。声浪从四面八方涌来：
先生——
求您——
救救妖族——
雨幕中，我看见卖炊饼的羊大娘按着孙子的脑袋跪下，小羊羔嘴里还叼着半块没咽下去的胡饼；醉醺醺的野猪精趴在水坑里捂着嘴大哭；就连平日趾高气扬的孔雀妖都收起了尾羽，额头抵在肮脏的石板上。
囚儿龟壳上的霜纹突然亮起幽光：师尊，这场面比我当年挨雷劫壮观多了。
我摩挲着腰间发烫的葫芦，琥珀色的酒液在壶中剧烈翻涌。远处城主府的钟楼传来沉闷的报时声，十二下钟鸣穿透雨幕，像是为某个时代敲响丧钟。
满城跪拜的妖族眼中跳动着火种，而这场冷雨，终将成为燎原前的最后洗礼。
……
到城主府的路不过千步，我的靴底却像坠着万钧玄铁。每一脚街边都会有人跪下，以头抢地，伏地不起。那膝盖触地的声音像瘟疫一样传遍整条街道，一声声哀求犹如濒死的嚎哭，真相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是几千年的提心吊胆夜夜恐慌……万年天劫犹如定时炸弹的倒计时，提醒着你离死亡更近了几息……
不应该啊，与其绝望的活着还不如不知道这真相，让一众妖族有个期盼的希望，哪怕这希望都是假的，最起码这样的生活会有快乐……
青石板上漾开的涟漪，一圈圈都是未说出口的叹息。我的靴尖碾碎水洼里摇晃的灯影，那些银白的碎片，多像醉仙楼满地狼藉的瓷片。每一步都在泥泞中留下清晰的印记，又很快被雨水温柔抹去。
城主府门前的台阶共有十阶，每上一阶我心头的烦闷就加重一分，当我走到府门回头望去，长长的街道两边跪伏着两行垂首的群妖，黑黑的两条像极了通往地狱的铁轨。
我只能在灯影下看到他们的脊背，却仿佛看到了一张张绝望的脸……
不该这样……
囚儿腰间的断光阴在鞘中轻颤，剑格处镶嵌的玄武晶石泛着幽蓝的光。雨丝撞上剑刃的瞬间，凝结成细碎的冰菱，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像谁在暗处拨弄算珠。
“囚儿，把剑拿来……”
剑身倒映着我眉心的褶皱，那些游走的龙纹忽然活了过来，衔住我飘摇的思绪。让他们永远活在谎言里……我的指尖抚过剑脊上冰凉的铭文，还是……
锵——
剑光绽开的刹那，满城雨滴都凝在半空。银亮的剑气如蛛网般张开，每根丝线都精准缠上一颗虔诚叩首的头颅。卖糖葫芦的老狐妖突然打了个喷嚏，糖丝粘在胡须上；熊猫掌柜摸着磕破的额头嘟囔以后不能再偷喝酒了；小羊羔的胡饼掉进水坑，溅起的水珠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齐布奇的镜片蒙着白雾：你抹去了……
一场噩梦罢了。雨帘那头，妖族们摇摇晃晃地散去，雨幕中我仿佛看到炊烟重新从千家万户升起。仿佛听到糖葫芦的叫卖声、夫妻拌嘴声、幼崽嬉闹声，包子铺的蒸笼揭开白雾，两个猫妖为条咸鱼当街扭打，茶楼说书人惊堂木拍得震天响——这些鲜活的嘈杂，此刻比任何仙乐都动听。这些最平凡的喧闹，此刻听来竟比仙乐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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