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洞壁血名
终南山的雪总也化不透。
松针挑着冰碴子,像无数把小匕首悬在头顶,风一过就簌簌落,砸在林越颈窝里。那冷不是寻常的寒,是往骨头缝里钻的凉,带着终南山阴谷特有的湿意,让他想起虢国太子陵里的蛊池——只是这里没有腥甜,只有松烟和陈年药草的苦。
长桑洞的石门嵌在峭壁里,青灰色的岩面爬满地衣,像老人手背的斑。二字刻得苍劲,笔锋如老松盘虬,可末笔却突然发飘,歪歪扭扭拖出半尺长的痕,划破了整块岩石的肌理,像写字人突然脱了力,握着凿子的手重重坠了下去。林越伸手摸那刻痕,边缘还带着细微的崩裂,是常年被指尖摩挲的痕迹——看来扁鹊常在这里站着,一遍遍摸这两个字。
进来吧。
扁鹊的声音从洞里漫出来,混着松烟的焦糊和陈年药草的涩,比秦宫初见时哑了三分,像被岁月磨钝的青铜剑,每一个字都带着毛刺。林越推开门,一声响,惊飞了洞檐下躲雪的几只寒雀。
洞不深,却异常开阔,像被巨斧从山腹里劈开的。洞中央的石台上,扁鹊盘腿坐着,身前一盏青铜灯燃得正旺,灯芯跳着,把他的影子投在洞壁上,忽大忽小,像个挣扎的魂。老人穿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捏着根青铜针,正无意识地摩挲针尖——那针比寻常医针粗些,针尖泛着冷光,不像救人的,倒像杀人的。
林越的目光很快被洞壁吸住了。
整面石壁上,密密麻麻全是名字。有的刻得深,笔画刚劲,像用凿子砸出来的;有的刻得浅,被岁月磨得只剩层皮,得凑近了才看得出字形;还有些新刻的,刻痕里嵌着暗红的粉末,指甲刮过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像刚淌过血。
阿翠。
林越的指尖落在两个歪扭的字上。这名字刻得急,笔画里带着颤抖,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划破了底下的二字,像是刻字人突然情绪失控,凿子偏了方向。
她是黑风寨的。扁鹊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林越一跳。老人仍没抬头,指尖的青铜针转得更快了,准确说,是我造出来的的后代。
灯花爆开,火光猛地窜高,照亮了洞壁最深处的一行字。是行狂草,被划了又划,留下深深的沟,像用指甲硬抠出来的,墨色深得发黑:乙亥年,瘟疫,用噬心蛊控毒,三百二十七人活,后代皆生鳞。
林越的针盒突然发烫,烫得像块烙铁。他慌忙掏出来,屏幕上自动显影出黑风寨孩子们的基因序列——那些缠绕在双螺旋链上的鳞甲纹路,竟与洞壁刻字的划痕完全吻合,连最细微的锯齿都分毫不差。
您的意思是...林越的喉咙发紧,指尖冰凉。
是我杀了他们。扁鹊突然抓起案上的松烟墨,在石台上狠命磨。墨锭与石面摩擦的声响像钝刀割肉,咯吱、咯吱的,听得人牙酸。那年终南山瘟疫,我刚从长桑君那儿学了蛊术,以为自己握着阎王爷的生死簿。他猛地把磨好的墨汁泼在地上,黑液顺着石缝渗进去,像在淌血,噬心蛊确实压住了病毒,可那些活下来的孕妇,生下来的孩子都带鳞甲,三代不绝。
他突然抓起指间的青铜针,毫不犹豫地扎进自己的掌心。血珠涌出来,滴在地上的墨渍里,晕开一朵朵小红花,触目惊心。
男娃活不过十五。老人的声音抖得厉害,眼神空茫茫的,像在看很远的地方,我见过一个叫狗剩的娃,十二岁那年鳞甲突然炸开,蛊虫从他骨头缝里钻出来,疼得在地上打滚,最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指着旁边的刻痕,那里有个模糊的字,就是他。
女娃呢?林越的声音发颤。
被玄冥教掳去炼蛊。扁鹊的指尖划过二字,刻痕里的血粉沾在他指腹上,像抹不掉的罪,阿翠是个好姑娘,会唱山歌,绣的帕子上全是鼎心草。十五岁那年,玄冥教的人闯进黑风寨,她为了护着更小的妹妹,被蛊虫咬断了腿。我找到她时,她躺在草堆里,鳞甲已经长满了胸口,却还攥着块鼎心草,说神医,救救我妹...
他突然指向洞壁一幅粗糙的画。是用炭笔描的,线条歪歪扭扭,却异常用力,有些地方炭粉都掉了,露出底下的岩石。画里是个孕妇,肚子鼓鼓的,腹中有个小小的影子,浑身长满了鳞甲,一只带爪的小手正抓着母亲的内脏,指甲缝里还嵌着血肉。
这是我亲眼所见。扁鹊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那妇人是个猎户的婆娘,当年瘟疫时我救了她。生娃那天,她疼得撕心裂肺,我掀开被子一看——这娃正啃她的肝。他的指尖戳在画中妇人的脸上,那里被炭笔涂了又涂,分不清是眼泪还是血,她临死前抓着我的手,指甲都掐进我肉里,说神医,救救我的娃,可我连自己造的孽都救不了。
吱呀——
洞门突然响了。林越回头,见长桑君的影像从石壁里浮出来。还是那副模样:青布袍,左手握针,右手托着个蛊罐,只是眼神里多了层悲悯,像覆着雪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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