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原本匆匆脚步的络腮胡大汉停下了脚步。
那络腮胡大汉像座铁塔般矗立在牛车前,投下的阴影把陈耀祖整个笼了进去。
陈耀祖仰起头,看见大汉额头上蜿蜒的汗痕在阳光下泛着盐晶。
粗布短褂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像幅歪歪扭扭的地图。
小娃娃,你们这卖的是凉茶?
大汉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树皮,喉结上下滚动时,陈耀祖甚至能听见他咽口水的声。
陈耀祖踮起脚,从木桶里舀出满满一勺凉茶。
琥珀色的茶汤在粗瓷碗里晃荡,几片薄荷叶打着旋儿,在阳光下泛着翡翠般的光泽。
碗壁上很快凝起细密的水珠,顺着孩子的手指往下淌。
大叔尝尝,头一碗不要钱。
陈耀祖把碗举过头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被茅草划出的红痕。
那是他这段时间跟着几个姐姐在田野间忙活的痕迹。
大汉迟疑地接过碗,粗糙的指腹在碗沿摩挲两下。
忽然一阵穿堂风掠过码头,茶香混着薄荷的清凉扑面而来,他喉头又滚动几下,终于仰脖灌下。
茶汤刚入口时微苦,随即化作甘甜,像有股山泉从喉咙直冲丹田,浑身毛孔都张开了似的。
嗬——大汉长舒一口气,胡须上还挂着水珠,小娃娃,再来两碗!
说着从腰间摸出两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扔进陶碗里面。。
这声响像是打开了什么机关。
原本观望的苦力们呼啦围上来,七八只结满老茧的手同时伸向木桶。
陈铁柱慌忙挡在孙子前面,陈二喜急中生智抓起木勺敲桶沿:排队!都排队!
人群里冒出个尖嘴猴腮的汉子,趁乱就要舀第二碗。
陈耀祖眼尖,一把挡住他的手腕:大叔,您方才喝过免费的了。
被唤作抓包的的汉子讪笑着缩回手,袖口还滴着偷藏的茶汤。
日头渐渐爬上天顶,木桶里的茶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陈耀祖蹲在牛车辕上算账。
忽然听见一阵骚动,抬头看见个穿绸衫的工头拨开人群。
你这凉茶不错,我家老爷喝了开胃的很。工头眯眼打量着茶汤。
陈耀祖一看就知道要来大生意了,果然对方直接放下了30文钱,让人拎了一桶打包带走。
这可让陈耀祖和陈二喜喜出望外,心里美滋滋的,压根就不感觉到累。
晌午的日头毒得像烧红的烙铁。
陈耀祖数着钱匣里沉甸甸的铜板,突然听见阿爷微微叹气。
顺着目光望去,看见小叔已经开始收拾茶桶,准备走人了。
总共八大桶,买了四大桶多,就只有三桶半的数量。
还剩这么多,如果再等到下午的话肯定还有生意。
一碗就是一文钱,不怪陈铁柱不心疼。
留着给大哥他们。
陈二喜抹了把脸,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河工场那边...连口水都是臭的。
这话一出,陈铁柱也顾不得心疼,连忙跟着自家儿子收拾起来。
其中有不少的力工,看他们要走还上来询问。
听到他们今天已经卖的差不多了,明日多准备一些再来卖,这才放心。
牛车吱呀呀驶离码头时,陈耀祖回头望见那个络腮胡大汉站在货堆上扛着麻袋如雨下。
阳光给他镀了层金边,像庙里的金刚罗汉。
通往河工场的土路被晒得发白,车辙印里蜷缩着干死的蚯蚓。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凿石声,越来越响,像有千万只铁锤敲在耳膜上。
转过黄土坡,景象豁然开朗。
百来个衣衫褴褛的民夫正在夯土垒石,有人抬着合抱粗的圆木蹒跚而行,更多人抡着铁锤敲打石料。
监工的鞭子在空中炸响,惊起一片尘土。
陈耀祖的视线突然定在角落——那个弓着身子砸石头的背影太熟悉了。
陈大勇的草鞋早已磨穿,用麻绳绑着块树皮,每走一步就在沙地上留下个血印子。
原本壮实的身板瘦得肋骨分明,后颈晒脱了皮,翻卷着像张皱巴巴的牛皮纸。
爹...陈耀祖的呼唤卡在喉咙里。
他看见父亲举起铁锤时,手腕上深紫色的勒痕——那是捆石料的麻绳磨出来的。
陈铁柱的手突然按上孙子肩膀,力道大得发颤。
老人浑浊的眼珠蒙着层水雾,却死死盯着儿子脚边那堆石料。
每块青石上都刻着记号,完不成就得挨鞭子。
官爷行个方便。
陈二喜突然奔向走来的差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自家腌的酱菜,给您下酒。
他好歹以前也是有过经验的,再加上一上午卖凉茶积累的经验。
这会上前去,整个人都显得圆滑了几分。
差役用刀尖挑开油纸,酸香立刻飘出来。
这是钱秀娥的拿手酱瓜,用野山椒和紫苏腌的,平日连过节都舍不得多吃。
差役捏起一块扔进嘴里,眯着眼嚼了半天,突然朝工地喊:歇晌——
毕竟忙活了这么大半天也是时候该歇上片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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