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
初冬的寒意已如细密的针尖,悄然刺穿厚重的锦帘。空气里浮动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某种衰败脏器特有的、隐隐的腥甜。甄宓——或者说,寄宿在她躯壳里的方晴——放下手中温热的布巾,指尖触到袁绍额头的皮肤,那触感滚烫而干涩,如同被烈日炙烤过的枯叶。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目光掠过那张曾经威严、如今却浮肿蜡黄的脸庞,浑浊的眼白里泛着不祥的黄绿色,眼窝深陷,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仿佛破风箱般的杂音。腹水让他的腹部惊人地鼓起,将丝质寝衣绷紧,皮肤在灯火下呈现出紧绷而诡异的亮泽。
“方医官…咳咳…”袁绍的声音嘶哑,带着气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用力挤出来的碎石,“本初…还有多少时日?”
甄宓垂下眼帘,避开那双被病痛折磨得有些涣散、却依旧残留着鹰隼般锐利探究的眼睛。她专注于擦拭他颈侧的汗渍,声音平稳得像一汪深潭:“大将军安心静养,切勿多思。病情反复乃是常理,汤药按时服用,辅以针灸,总能缓解。” 她口中的“缓解”二字,是医者的体面,也是对这个时代医疗极限的无奈。晚期肝硬化并发严重感染,在这个没有抗生素、没有精密影像、没有现代支持疗法的时代,神仙难救。她能做的,只是尽力减轻痛苦,维持那盏油灯不骤然熄灭。
然而,“钱广进”的灵魂碎片似乎并未完全消散。就在甄宓转身准备整理银针时,袁绍枯瘦的手指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带着垂死野兽最后的爆发力。“钱!账…那些账目…”他的眼珠剧烈地转动,瞳孔深处似乎有混乱的记忆碎片在冲撞,混合着宿主“袁本初”的虚弱,“冀州的粮仓…并州的铁矿…调度…不能乱!告诉他们…袁尚…尚儿…他懂…懂账…”急促的喘息淹没了后续的话语,只剩下喉咙里赫赫的声响,攥着甄宓的手却固执地不肯松开。
甄宓心头剧震。这不仅是袁绍对继承人的模糊指定,更是那个叫钱广进的小老板灵魂深处,对“公司”资产、对“继承人”经营能力的本能执着在绝望中的呐喊。她用了点力,才轻轻掰开那铁钳般的手指,将那只枯槁的手小心放回锦被之下。“是,大将军,尚公子…懂。”她低声安抚,如同哄劝一个执拗的孩子。
寝殿之外,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弥漫的药味在这里被另一种更浓烈、更危险的气息取代——那是权力真空即将形成前,无数野心、算计、恐惧交织发酵的味道。谋士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几堆。
长公子袁谭一身金线滚边的玄色深衣,身姿挺拔如枪,面色沉凝得如同铁铸,孤傲地站在窗前,背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他的周围,簇拥着以审配为首的保守派老臣。审配须发皆白,眉头深锁成“川”字,忧心忡忡地低语:“长幼有序,礼法不可废!此乃维系河北四州人心之根本!若舍长立幼,必生大乱!主公…主公糊涂时之言,岂能作数?主公若有不测,吾等当以死谏,拥立长公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引得一班同样老成持重的文臣武将连连颔首。
次子袁尚则站在相对明亮处。他身着代表革新倾向的青灰色宽衫,身姿不如兄长挺拔,眉眼间却更多了几分世家子的文秀与锐利。其母刘夫人紧挨着儿子,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焦虑和愤懑,涂着鲜红豆蔻的指甲不安地绞着丝帕。环绕在袁尚周围的,是沮授、田丰等务实干练的谋士,以及几位明显带着“新技术”烙印的年轻官员——其中一人,正是吕布之女吕玲绮的夫君魏续,他如今在冀州主管新式农具推广事务,代表着吕布势力伸向河北的触角。
沮授抚着短须,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在陈述无可辩驳的事实:“诸位稍安。主公清醒时,数次肯定二公子对工坊、田亩革新之策,更赞其通晓‘钱谷’之事。值此新旧交替之巨变,河北需要的是一位能因势利导、务实进取的明主,而非固守陈规的守成之君。长公子虽勇,然其志趣多在旧日经学典章,恐难驾驭这骤然而变的乾坤。至于主公病中之嘱…”他目光扫过袁谭僵硬的背影和审配涨红的脸,“焉知不是深思熟虑之选?” 他刻意强调了袁尚“懂账”、“务实”的特点,这既是袁绍病榻之言,也是钱广进灵魂印记的背书。
“荒谬!”审配猛地提高了音量,须发皆张,“革新?看看那些工坊招了多少流民?那些新法动了多少世家田产?人心惶惶,根基不稳!长公子守礼法、重旧德,方能安定人心,保我袁氏根本!沮授!你怂恿主公行险,如今又要惑乱嗣位,是何居心?”
田丰冷着脸,一步踏出,与沮授并肩而立,他素来刚直,言辞如刀:“审公此言差矣!安定人心靠的是实实在在的粮仓丰盈、兵甲精良!而非空谈旧礼!长公子治下青州,可有半分新气象?若非主公从冀州抽调钱粮器械接济,青州去年大旱,怕早已流民四起!守成?怕是守死!” 他直接戳破了袁谭治政能力的短板,将这见不得光的秘密曝露在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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