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从未觉得邺城的气味如此复杂而鲜活,尤其是在这间刚刚启用的“杏林精研堂”内。空气是分层的:上层悬浮着柳树皮、白屈菜根茎熬煮时逸散的草木清苦;中层则被浓烈的酒精气息牢牢把控——那是耗费巨量粮食蒸馏出的最高纯度“醍醐”,用于清洗器械和浸泡即将接触人体内部的器具;最底层,则弥漫着一种若有似无的、令人不安的腥甜,那是血液本身的味道,被密封的琉璃罐锁住,却固执地渗透出来。她深吸一口气,这混合的气味如同时代的注脚,新生的锐气与陈腐的阴影交织难分。
“夫人,五号柳皮萃取,已成霜状,色如初雪。”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兴奋。说话的是张济之女张婉。她父亲死于西凉乱军,母亲病殁于颠沛流离,若非甄宓在流民中偶然发现她对气味与药性的惊人敏锐并将她收入门下,她早已沦为荒野枯骨。此刻,她戴着甄宓用几层细麻布缝制的简易“护口巾”,双手稳稳托着一只平整的素胎陶盘。盘中,一小撮结晶细腻纯白的粉末,在窗外射入的天光下闪烁着微芒。这便是她们耗费月余,从堆积如山的柳树皮中反复熬煮、过滤、沉淀、最终结晶出的精华——“水杨苷”。
这是甄宓记忆中,阿司匹林最原始、最核心的成分。它距离真正安全有效的成药还有漫长的路,但这结晶本身,已是划开蒙昧混沌的第一刀!甄宓用一根特制的小骨签,极其小心地挑起针尖大小的一粒,置于舌下。熟悉的、带着刺激性的苦涩瞬间弥漫开,随之而来的,是隐隐的镇痛清凉感沿着神经蔓延。
“成了!”甄宓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这光芒并非仅仅源于成功的喜悦,更是看到了无数饱受高热与剧痛折磨的军民获得救赎的可能。她拿起案几上一卷用上好蔡侯纸写就的《柳萃析微录》,在“水杨苷结晶法”条目下,用娟秀小楷写下一行观察:“…结晶色白味苦辛,舌下含之,凉意透骨,痛楚立缓。然刺激甚烈,恐伤肠胃,当寻中和缓释之法,或以蜜丸裹之…”
“夫人!城外大营急报!”一个穿着医学院青色杂役服的少年气喘吁吁地冲入精研堂,额头全是汗水,“兵营爆发湿热疫症!高热不退者已逾四十人!军医束手,已有三人…已有人熬不住了!”少年脸色煞白,满是惊惶。
“婉儿,带上所有柳皮粉!”甄宓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精研堂内各种器皿轻微的碰撞声和学徒们的低语,“再拿十坛醍醐!快!”
邺城西郊的军营隔离区,如同被烙铁烫过的地狱一角。低矮的泥坯营房里挤满了呻吟的士兵,空气粘滞污浊,弥漫着汗臭、排泄物的异味和一种肉体腐烂前兆的甜腥。营房门口临时堆起的柴火上,几具被草席裹着的尸体正待焚烧,苍蝇嗡嗡地在周围盘旋,令人窒息。两个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正围着一名辗转反侧、口唇干裂焦黑的年轻兵卒,一人用力按压其人中,另一人则慌乱地对其施针,银针扎在滚烫的皮肤上,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徒劳无功。
“按住他!心火炽盛,惊厥在即!”老军医的吼声嘶哑,带着绝望。
甄宓的身影如同一道清凉的月光,破开这混乱污浊的帷幕,出现在营房门口。她身后跟着同样蒙着护口巾的张婉和两名抬着沉重木箱的男学徒。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尚有余力抬起眼皮的士兵的目光——惊愕、怀疑、一丝微弱的希冀。
“散开!”甄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径直走到那濒危的兵卒身边,无视老军医惊疑交加的目光,俯身,一手快速搭上士兵滚烫的腕脉,一手拨开他紧闭的眼睑查看瞳孔。脉象洪大滑数如奔马,瞳仁已有散大迹象。
“体力尚存,心脉狂跳非衰竭之相,是热毒攻心引发惊厥!”甄宓迅速判断,同时语速飞快地对张婉下令,“婉儿,柳皮粉三钱,兑入温水,立刻!”
“夫人!不可!”一名老军医猛地拦住端碗的张婉,他须发皆张,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激动,“此乃军营重地!此女不知何处弄来的妖异粉末,岂能入我等将士之口?万一毒毙人命,夫人担待得起?”
甄宓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那老军医:“他还有一刻可活吗?”她指着那士兵急剧起伏的胸口和嘴角开始溢出的白沫,“你的银针,扎得他多活片刻了?”
老军医被噎得满脸通红,却哑口无言。
“让开!”甄宓一把推开他的手,亲自接过粗陶碗,示意强壮的男学徒扶起士兵的上半身,捏开他紧闭的牙关,不顾那滚烫的气息和污浊,极其精准地将药液缓缓灌入。动作利落干脆,毫无犹豫。
营房里瞬间死寂。只有士兵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几十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灌下“妖粉”的士兵。时间在浑浊的空气里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山峦。
“呃……”一声长长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抽上来的呻吟打破了寂静。士兵痉挛的身体猛地一松,紧绷如弓弦的肌肉缓缓瘫软下去,乱舞的手脚也归于平静。他那因高热而潮红得发紫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一层骇人的赤色,呼吸虽然依旧粗重,却不再像风箱般濒临碎裂。片刻后,他艰难地睁开眼,茫然地环顾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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