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亚德里安缓缓地，几乎是疲惫地坐回了沙发上。
“那么，在我做出最终判断之前，请允许我确认几个基本的事实，白牧辰阁下。”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带任何火气。
“关于牺牲，你的意识是统一的，你所操控的每一具躯体，都只是你庞大整体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它们的死亡对你而言不会带来痛苦，也不会引发愤怒，我说的对吗？”
“是。”白牧辰平静地回答：“但我曾经也是普通人，我依旧理解个体生命的牺牲意味着什么。”
“但你只是理解，而不是感受。”亚德里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哀：“我的士兵，他们都有父母、亲人、朋友、子女，他们每一个人的牺牲对我们的社会而言都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他们之所以伟大，之所以被铭记，是因为他们在直面唯一的、不可重来的死亡时，为了一个超越自身的理念而做出了选择，这份价值源于他们有限的生命。而他们付出生命换来的战果或许仅仅是摧毁了你的一个细胞，如果你是大地，那这与行为从地上挖起一捧泥土没有任何本质区别。”
他没有等待白牧辰的回应，便继续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关于奉献，你能够支配你文明中所有触手可及的资源，随心所欲，不存在任何内耗，如果你想行善，你可以轻易救济天下，因为这对你而言毫无成本，人类社会那些为了满足自己才能考虑他人的局限，在你看来是否显得……可笑？”
“只要我想，我就能帮助任何文明打造成我认为的乌托邦，这确实不存在任何限制。”白牧辰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我曾经也是人类，我清楚知晓普通人受限于自身能力而产生的局限，我不会嘲笑，因为我曾经也是。”
“你不会嘲笑，但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嘲笑。”亚德里安的声音愈发低沉：“人类的奉献之所以可贵不是因为结果，而是因为过程，是因为一个人在自身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与他人分享，是因为一个集体在克服了无数内部纷争与私欲后才艰难地达成了共同的目标。”
“我们所有的美德，都诞生于与自身不完美的斗争之中。”
在得到所有确认后，亚德里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流露出的是一种原本没有的疏离感。
“你的存在本身，就让我们这种挣扎着、痛苦着、却也因此而伟大的人类变得毫无意义。”
“这就是我不愿，也绝不能与你们这样的存在，同在一片星空之下的原因。”
面对亚德里安那近乎于哲学终审的判词，白牧辰却无语地笑了起来。
“所以，又是谁规定了人类就必须是你所定义的那种不完美的存在？”她站起身，毫不示弱地反问：“世界在发展，生命在演化，你们本可以使用与人无异的超级人工智能前往瞬息万变的战场，代替那些无法被普通机械代替的人类，避免更多无谓的伤亡，你们本可以追寻更高层次的生命形态，甚至让每一个人都成为如我这般自由的超人类。”
“人性并非客观存在所谓真理，只是自然演化的诸多结果中的一种，可你们却固守在一个自我设限的定义里，对抗着技术发展的自然规律，这才是你们最大的问题。”
“异形？机械飞升后，大家肉体都是采用最优设计的义体，精神都是被重写过的超级智能程序，所有的不同最后都会归于统一。”
亚德里安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情绪，他不再愿意进行任何交流。
对他而言所有的哲学探讨都已结束，剩下的只有现实层面的处理。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了，白牧辰阁下。”他的语气变得冰冷而公式化：“请你和你的……同伴，离开我的旗舰，回到你们的飞船上去。”
“请立刻带领你们的飞船离开本舰队的警戒范围，关于你方牧辰家政集团的宣战，我们会在稍后给予正式的回复。”
白牧辰耸了耸肩，出去后带着另外两个自己转身离开。
一路之上，星约的士兵只是沉默地行注目礼，没有任何阻拦。
杀死一个格式塔文明的外交子个体毫无意义，在正式敌人宣战做出回应之前，维持表面的礼节是星约的行事准则。
开拓者-EC117号在牵引光束的引导下，平稳地脱离了公理号的机库。
但科考舰并未前往超空间跳跃点离开这里，而是缓缓移动到星约舰队正前方数万公里的安全距离外，然后关闭了主引擎，就那样静静地悬停在虚空之中。
在公理号的舰桥，亚德里安通过内部通讯，向全舰队军官发布了关于地球文明真相的简报——对方是一个已经格式塔化的、与人类本质迥异的文明，并已向公约宣战。
消息传开，舰队内部一片哗然。
在一艘“决心”级巡洋舰的军官餐厅里，一位年轻的军官正看着自己终端上偷偷保存的白牧辰影像，一脸的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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