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倒水,也没有任何客套。
“刘福生那个老滑头,怎么会跟你提起我?”
“我托他找一些星钢的老档案,他提到了您。”陆远回答。
“找档案?”石清源冷笑一声,“找什么档案?找星钢拿了多少次全国劳模的档案?还是找他们给国家贡献了多少利税的档案?”
“找一份二十年前,被定性为‘数据错误’的季度水质监测报告。”陆远平静地说。
石清源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你怎么知道?!”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我还知道,那份报告里,苯并芘、挥发酚和氰化物的含量,超过了国家标准的三到五倍。而您因为坚持这份报告的数据是真实的,被扣上‘泄露机密、伪造数据、破坏生产’的帽子,开除了。”
陆远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精准地钉进石清源内心最深的伤口里。
这些细节,是刘福生的记事本里没有的。这是陆远昨晚结合刘福生提供的线索,利用系统强大的信息检索和逻辑推演能力,从浩如烟海的公开资料和当年的零星报道中,拼凑还原出的真相。
石清源死死地盯着陆远,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被激怒的困兽。
“你是谁派来的?是他们心虚了,派你来试探我?还是想给我点封口费,让我烂在肚子里?”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都不是。”陆远摇了摇头,“我说了,我只是一个想知道答案的人。也是一个……想讨个公道的人。”
“公道?”石清源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他指了指墙上那张少年的照片,笑声凄厉而悲怆,“你告诉我,什么叫公道?我儿子,十六岁,白血病!走的时候,连一根完整的头发都留不下!这就是公道?!”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陆远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我拿着化验单,拿着我偷偷存下来的水样,我去找厂领导,找市里,找省里!结果呢?他们说我疯了!他们把我关进精神病院!你跟我说公道?!”
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陆远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混杂着烟草和悲伤的味道。
陆远没有反抗,他任由对方揪着。
他只是抬起眼,看着这张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的脸,轻声说了一句:“所以,您就认了?”
石清源的动作僵住了。
“所以,您就把所有的证据都藏起来,躲在这个屋子里,每天对着图纸和照片,告诉自己,这就是命?”
“所以,外面那几栋楼里,每年都在死人,每年都有新的家庭破碎,每年都有新的孩子躺上病床,您就隔着窗户看着,听着,然后告诉自己,这都和您没关系了?”
陆远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石清源的心上。
“你懂什么?!”石清源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我试过!我拿命去试过!结果呢?我儿子没了,工作没了,家散了!我还能怎么样?我拿什么去跟他们斗?用我这条老命吗?”
他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这个坚硬了一辈子的男人,这个被开除、被关押、被殴打都未曾屈服的男人,在这一刻,防线彻底崩溃了。
陆远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去安慰。
他知道,对于这样的人,任何廉价的同情都是一种侮辱。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把能重新点燃他心中火焰的火。
许久,石清源的抽泣声渐渐平息。
他抬起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陆远。
“你走吧。你斗不过他们的。前几年那个记者,腿都断了。你比他年轻,别把命搭在这里。”
“石师傅,”陆远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管道图前,“您画这张图,画了多久?”
石清源一愣。
“上面的每一个阀门位置,每一条暗管走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这不是一天两天能画出来的。”陆远的手指,轻轻拂过图纸,“您没有认命。您只是在等一个机会,或者说,在等一个值得您把命交给他的人。”
他转过身,看着石清源,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
“我不知道我值不值得。但我可以告诉您,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且,我保证,我不会让您白白牺牲,更不会让您儿子的血,白流。”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石清源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看着他那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邃的眼睛。他想从那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的虚伪、冲动或是胆怯。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他只看到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和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
良久,石清源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进里屋。片刻之后,他抱着一个沉重的、上了锁的木箱子,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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