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萧彻突如其来的造访与那一番近乎剖白的言语之后，沈朝歌感觉自己与萧彻之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由仇恨、伪装和互相利用构筑的坚冰，仿佛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有复杂难言的情愫，正从那裂缝中悄然渗出，带着一丝危险的暖意。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绷紧神经，将每一次与萧彻的接触都视为一场需要全力以赴的博弈。
当他来朝华宫用膳时，她偶尔会在他批阅奏折疲惫地揉捏眉心时，下意识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参茶，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当他与她谈及朝中某些无伤大雅的趣闻时，她甚至能放松地接上几句话，唇角会不自觉地漾开一丝真实的、而非刻意模仿的浅笑，那笑意浅淡，却足以让萧彻捕捉到。
这种变化是细微的，潜移默化的，如同春雨润物，连沈朝歌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
直到一日，萧彻在御书房因吏部选调官员一事，正对前来奏报的吏部尚书面露愠色，眼看就要雷霆震怒。
沈朝歌恰在一旁为他研磨，见萧彻眉头微蹙，薄唇紧抿，周身气压骤降，显然是要出言训斥。
她竟鬼使神差地，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将一块她案上备着的、用来提神醒脑的薄荷香饼推到了萧彻手边。
那香饼小巧精致，散发着淡淡的清凉香气。
萧彻的话头戛然而止，锐利的目光先是扫过那块小巧的香饼，随即抬眸看向她。
沈朝歌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逾矩的举动，脸颊倏地一热，如同染上了上好的胭脂，慌忙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假装专注地盯着砚台，手中的墨锭研磨得更快了些，心跳却如擂鼓般失序。
萧彻并未说什么，只是那原本微蹙的眉头缓缓舒展了开来。他竟真的拿起那块香饼，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那清凉的薄荷气息似乎真的驱散了些许烦躁。
他虽未食用，却也不再训斥那噤若寒蝉的吏部尚书，只淡淡道：
“此事思虑不周，回去重新斟酌，三日后再报。”
吏部尚书如蒙大赦，额上的冷汗都来不及擦，慌忙躬身应
“是”，
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静谧，只有沈朝歌略显急促的呼吸和手中墨锭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
沈朝歌能清晰地感觉到，萧彻的目光落在自己发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仿佛春日暖阳，晒得她头皮微微发麻。
她的心跳莫名失序，连研磨的动作都有些乱了章法，墨汁险些溅出砚台。
她开始惶恐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在背离最初的复仇轨迹。
那个被仇恨填满、一心只想手刃仇敌的亡国公主，正在被这个灭国仇敌不动声色的纵容和偶尔流露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温情所侵蚀，所软化。
她贪恋那夜他怀抱中短暂的安定，贪恋这种看似平和、甚至偶尔能感受到一丝寻常夫妻般默契的错觉。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恐惧和自我厌恶。
她怎么可以对萧彻产生依赖？
怎么可以在他面前放松警惕？
他是覆灭她家国的元凶啊！
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另一方面，那个在深宫中如履薄冰、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孤女，又无法抗拒这种来自强大庇护者的、哪怕可能是虚假的温暖。
那温暖如同寒夜里的一点星火，明知可能引火烧身，却依旧忍不住想要靠近。
两种情绪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如同两股洪流冲撞，让她时而恍惚，时而焦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矛盾与挣扎之中。
而这种细微的变化，并非无人察觉。
后宫之中，最敏感的，莫过于同样深爱萧彻、且因有孕而变得异常敏锐的德妃王华。
自从有孕后，德妃虽遵医嘱在景仁宫静养，减少了外出活动，但她在宫中经营多年的眼线并未因此减少半分。
关于陛下与贵妃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都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入景仁宫，汇聚到她的耳中。
起初，她听到的依旧是贵妃如何骄纵跋扈，陛下如何无底线偏袒，她虽心中嫉恨，却也觉得理所当然。
但近来，传回的消息却渐渐变了味道。
不再是贵妃单方面的撒娇卖痴，陛下无奈的纵容与调和。
而是两人在御书房一同待上整整一个下午，期间并无多少言语交流，却气氛莫名和谐，仿佛仅仅是共处一室，便已足够；
是陛下会在贵妃偶尔几声轻咳时，下意识地将手边尚温的热茶推过去；
是贵妃会在陛下处理政务疲惫时，悄然递上一块精致点心或一杯参茶，而陛下竟会坦然接受，甚至唇角会带上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这些细节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种无需言语便能感知对方心意的亲近？
德妃王华坐在景仁宫暖阁铺着厚厚软垫的软榻上，听着心腹宫女低声而详尽的禀报，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绣着缠枝莲纹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上好的锦缎绞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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