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第一次开进溪上镇那天,陈望秋正在给乌篷船换橹绳。
消息是货郎老李传过来的,他挑着货担跑遍了全镇,嗓子喊得像破锣:“汽车!铁家伙!四个轮子!比马跑得快!”
镇上的人都涌到东头的石桥边,连蹲在埠头捶衣裳的妇人都忘了手里的木槌。陈望秋挤在人群里,看见那辆黑色的怪物正慢吞吞地爬过刚修好的土路,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边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玩意儿能运货?”有人踮着脚问,手里还攥着赶牛的鞭子。
“能!”张老爷家的账房先生推了推眼镜,得意洋洋地说,“一车能顶十艘船!”
陈望秋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像被扔进水里的石头。他看向自家的乌篷船,它正安静地泊在岸边,桐油刷过的船身在阳光下发亮。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船是溪上镇的脚,没了船,镇就没了魂。
汽车来后的第三个月,镇上开了家洋布店。玻璃柜台里摆着花花绿绿的布料,摸上去滑溜溜的,不像王家染坊的布那样带着粗粝的温度。陈望秋看见月珍站在店门口,手里攥着块蓝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洋布便宜,”月珍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我娘说,染坊开不下去了。”
陈望秋没说话,他知道月珍说的是实话。自从汽车通了,走水路的货郎越来越少,镇上的乌篷船闲了大半。有几户人家把船拆了,木板拿去盖猪圈。那天他路过码头,看见一堆被劈开的船板,上面还留着桐油的香气。
父亲陈善河变得沉默寡言,每天坐在船头,对着溪水发呆。有次陈望秋听见他跟隔壁的老木匠说:“怕是以后,没人再记得怎么造乌篷船了。”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溪水结了层薄冰。陈望秋踩着冰碴子去看月珍,发现染坊的门已经上了锁,门楣上的“王家染坊”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像哭花了的脸。月珍一家搬走了,听说去了杭州,在火车站附近开了家小铺子。
陈望秋站在空荡荡的染坊门口,手里攥着块去年月珍送他的蓝布。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响,像谁在哭。他忽然明白,溪上镇的日子,就像这染坊的炊烟,说散就散了。而那些刻在青石板上的故事,总有一天会被汽车的轮子,碾成粉末。
第四章 旧船与新客
二十年后的溪上镇,已经认不出陈望秋记忆里的模样。
青石板路被挖开,铺上了水泥,汽车在上面跑得飞快,扬起的尘土迷了人的眼。原来的码头盖起了商品房,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只有陈家老宅后面的那段溪岸,还泊着一艘乌篷船,是陈望秋亲手造的,也是镇上最后一艘能下水的乌篷船。
陈望秋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却没能靠它糊口。他在镇上的旅游公司当顾问,给游客讲讲乌篷船的历史。那些来观光的年轻人,对着乌篷船拍照时总爱问:“这船真能划吗?”
“能。”陈望秋每次都这样回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骄傲。
那年春天,来了个叫林墨的姑娘。她背着个帆布包,头发剪得短短的,眼睛亮得像溪上的星星。她没去看新建的古镇商业街,径直找到陈望秋的乌篷船,说想租船去上游看看。
“上游没什么好看的,”陈望秋蹲在船头补箬篷,“就剩几棵老樟树了。”
“我想看看没被开发的地方。”林墨的声音很坚定,像小时候的月珍。
陈望秋愣了一下,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船是用来渡人的,不管去哪里,只要有人要走,就得把船准备好。他放下手里的竹篾,解开了系船的绳子。
乌篷船划入溪水时,陈望秋忽然觉得时光倒流了。橹声还是那样的节奏,水纹还是那样的形状,连风里的潮气都带着熟悉的味道。林墨坐在船尾,手里拿着本笔记本,不停地写写画画。
“这船真稳。”她忽然说,指尖划过船帮的木纹。
陈望秋心里一动,那是他特意刻的水波纹,跟父亲当年的手法一模一样。“老手艺了,”他说,“祖辈传下来的,讲究个‘随水而不逐水’。”
船行到上游的拐弯处,林墨忽然指着岸边的一块青石板:“那上面是不是有字?”
陈望秋把船泊过去,才发现石板上真的刻着模糊的字迹。雨水冲刷了几十年,只剩下几个偏旁部首,像是“王”,又像是“染”。他忽然想起月珍家的染坊,想起那些晾在竹竿上的蓝布,像一群停在半空的蓝鸟。
“这里以前有个染坊。”他低声说,声音有点发颤。
林墨没说话,只是把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用铅笔仔细描摹着石板上的字迹。阳光透过乌篷的缝隙照进来,在她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那天的船划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溪水染成橘红色。靠岸时,林墨忽然说:“我想跟你学造乌篷船。”
陈望秋愣住了,手里的橹差点掉进水里。他看着林墨的眼睛,那里映着晚霞,也映着他自己的影子。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水冲不走、车碾不掉的,就像刻在青石板上的字,就算模糊了,也总能被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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