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甘露殿出来,已是更深露重。
那一句“让他,有来无回”,如同一块冰,被武则天亲手塞进了陆羽的后心,寒气顺着脊骨一路蔓延,冻得四肢百骸都有些僵硬。
这便是天后。
她可以欣赏你放出去的鹰,但转手就能交给你一头必须杀死的狼。你的价值,在于你能为她办多少事,办多漂亮的事。至于这过程中的凶险与血腥,皆是你自己的事。
陆羽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立刻回府,而是绕到了玄武门下,抬头望着那巍峨的城楼。
城楼之上,是长安的夜空,星罗棋布。城楼之外,是即将风起云涌的洛阳,是暗流汹涌的天下棋局。
他知道,武则天让他全权接待契丹使团,这不仅仅是一道杀人的命令,更是一次阳谋。
办成了,他陆羽双手将沾满契丹贵族的血,彻底断了与任何关外势力私下媾和的可能,只能更紧地绑在武氏的战车上。办砸了,他便是那个激化边境矛盾的罪人,武则天随时可以弃车保帅,将他推出去平息契丹人的怒火。
好一招一石二鸟。
陆羽长长吐出一口白气,胸中的郁结与寒意仿佛也随之排出少许。他笑了笑,那笑意里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狠戾。
棋子么?那就做一枚能掀翻棋盘的棋子。
……
次日,早朝。
当百官齐聚太极殿,气氛却与往日有些不同。龙椅之侧,竟多了一张稍小一号的锦墩。
百官心中正自揣测,武则天便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缓步升座。她今日凤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声音也比平日里温和了几分。
“朕近来为国事操劳,颇感精力不济。太子李旦,仁孝谦恭,可堪大任。自今日起,朝中寻常政务,便由太子监国,代朕处置。诸卿,当尽心辅佐,共安社稷。”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太子监国!
这四个字,像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涟??。
以裴炎为首的旧党老臣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们眼底深处,是压抑不住的窃喜。谁不知道当今太子李旦,性情懦弱,优柔寡断?让他监国,这不等于将朝政这块肥肉,主动送到了他们嘴边吗?只要稍加引导,便能让太子处处碰壁,洋相百出。届时,他们正好可以借此向天后进言,证明李氏子孙不堪大用,唯有还政于李唐宗室正统,方是长久之计。
而太平公主一派的官员,则是面露喜色。太子监国,意味着武氏向李氏做出了某种姿态的让步,太子的地位将更加稳固。
唯有陆羽,站在武官的队列中,面沉如水。
他能看到,高坐于龙椅之上的武则天,头顶的情感词条是【审视】与【布局】。而那位刚刚被推到台前的太子李旦,虽然强作镇定,但他头顶那属于储君的紫色气运,却在不安地波动,情感状态更是清晰地显示着:【惶恐(深黄)】、【忐忑(浅红)】、【强装镇定(蓝)】。
这哪里是授权,分明是天后设下的第一道考题。
考的,是李旦的成色。
试的,是满朝文武的人心。
“儿臣,遵母后旨意,必当殚精竭虑,不敢有负重托!”李旦从队列中走出,跪拜领命,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有些发颤。
武则天满意地点了点头,竟真的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一副全然放手的姿态。
好戏,开场了。
果不其然,第一个跳出来的,便是户部尚书刘景先,此人是裴炎的铁杆心腹。
“启禀太子殿下,臣有本奏。”刘景先手持玉笏,出列道,“开春在即,黄河沿岸数个州府上报,去岁冬雪过盛,恐有春汛之危。恳请殿下早做决断,拨付库银三十万贯,用于加固河堤,疏浚河道,以防万一。”
此话一出,工部尚书立刻反驳:“刘尚书此言差矣!三十万贯?户部去岁还欠着我们工部营造神都宫室的十五万贯尾款未结,哪来的钱去修河堤?再者说,春汛只是‘恐有’,神都宫殿可是实打实地等着扩建,此乃国朝颜面,孰轻孰重,还请殿下明断!”
两人身后,各自派系的官员也纷纷下场,引经据典,吵作一团。一个说人命关天,一个说国体为重,唾沫星子横飞,将一个看似简单的拨款问题,瞬间上升到了“民生”与“国威”的路线之争。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位监国太子身上。
李旦的脸,已经有些发白。
他看看这个,觉得有理;看看那个,也觉得没错。三十万贯不是小数目,给了户部,工部必然不依不饶;给了工部,万一黄河真决了口,他就是千古罪人。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一句:“这个……事关重大,容、容本宫与诸位爱卿,再议……”
“殿下!”刘景先立刻打断他,声调拔高,“水火无情,岂能再议!若因迟疑而致万民流离,此责,谁能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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