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龙山遗址的风很干净，带着松针的味道。陈默在探方边架设全站仪，阳光斜斜地照在他侧脸，睫毛在颧骨投下一小片阴影。林砚秋坐在帐篷门口整理标本袋，看着他测量数据时专注的样子，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场景。
那是在省博的展厅，他正对着一支战国铜剑的X光片皱眉，手指在屏幕上比划着什么。她当时觉得这人太严肃，直到后来在考古工地，看到他蹲在泥里帮实习生捡摔碎的陶片，才发现他严肃的外壳下藏着的耐心。
“在看什么？”陈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瓶水。
林砚秋慌忙低下头拧标本袋，耳朵却在发烫：“没什么，看土层剖面。”
他笑了笑，没戳破她的谎言，只是把水放在她手边，转身去检查探方壁的土壤分层。林砚秋偷偷抬眼，看到他后腰的衬衫被汗水洇出深色的痕迹，想起他后背的伤疤，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这些天他陪她做噩梦，陪她看医生，陪她重温那些安全的记忆，像个不知疲倦的齿轮。她习惯了夜里被惊醒时能摸到他的手，习惯了看到骨笛仿制品时他及时递过来的安慰，习惯了他把烤红薯最甜的芯挖给她——这份依赖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心脏，什么时候开出了花，她自己也说不清。
傍晚收工时，实习生小王突然喊：“陈哥，林姐，你们看那是什么？”
远处的山脊线上，夕阳把云层染成了火烧云，像极了溶洞里燃起的火光。林砚秋的呼吸瞬间停了，指尖猛地抓住身边的人。陈默的手掌立刻覆上来，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冰凉的手背。
“别怕，”他的声音在风声里格外清晰，“那是晚霞，不是火。”
他拉着她往帐篷走，一步一步踩在草地上，脚步声沉稳得像鼓点。林砚秋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指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握工具磨出的茧子，却比任何药物都更能安定她的神经。
（五）
夜里下起了雨，打在帐篷上噼啪作响。林砚秋又做起了噩梦，这次不是火光，是溶洞里的积水——冰冷的水漫过脚踝，水里漂浮着无数骨笛，每支骨笛的孔眼里都渗出红水，像在流泪。
她挣扎着醒来时，陈默正拿着毛巾帮她擦额头的汗。帐篷外的雨还在下，他的侧脸在应急灯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我想回城里了。”林砚秋忽然说。
陈默顿了顿，点头：“好，明天一早就走。”
“不是因为害怕，”她补充道，“是觉得……好像不用靠这里来证明什么了。”
他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砚秋变勇敢了。”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砚秋”，不是“林老师”，也不是“林砚秋”。两个字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痒得她想缩脖子。林砚秋别过脸，假装看帐篷上的雨痕，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
后半夜雨停了，林砚秋再没睡着。她侧躺着看陈默的睡颜，他的眉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操心什么。月光从帐篷缝隙钻进来，在他下巴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忽然想伸手抚平他的眉头。
指尖快要触到他皮肤时，陈默忽然睁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林砚秋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肋骨。
“没睡好？”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嗯……”她含糊地应着，不敢看他的眼睛。
陈默忽然倾身靠近，帐篷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鬓角，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文物。
“砚秋，”他低声说，“李医生说，直面恐惧最好的方式，是找到能让你安心的东西。”
林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映着应急灯的光，像盛着一汪温水。
“对我来说，”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你就是那个东西。”
雨声仿佛又响了起来，这次却不再刺耳，反而像某种温柔的背景音。林砚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明白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动是什么——是依赖，是信任，是在无数个惊魂未定的夜里，他掌心的温度在她心里种下的藤蔓，此刻终于开出了花。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陈默的怀抱很暖，带着雨后青草的气息，这一次，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做噩梦了。
（六）
回程的路上，车窗外的田野一闪而过。林砚秋靠在副驾驶座上打盹，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陈默的外套，他正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
“醒了？”他转头看她，眼里带着笑意。
林砚秋“嗯”了一声，把外套往他那边推了推：“你穿吧，早上凉。”
“我不冷。”他把外套又盖回她身上，“昨天在龙山，看到你对着陶片笑了。”
她愣了愣，才想起自己整理标本时，确实因为一块纹饰特别的陶片笑出了声。原来他连这些细微的瞬间都注意到了。
“其实，”林砚秋看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树，轻声说，“我不是不怕了，是觉得……就算再遇到可怕的事，身边有你，好像也能撑过去。”
陈默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车驶过一座桥，桥下的河水泛着粼粼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银。
“下周三去看赵小胖吧。”林砚秋忽然说。
陈默转头看她，眼里带着惊讶。
“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她笑了笑，“李医生说，和解也是治愈的一部分。”23
其实她没说的是，心里的结解开了一个，剩下的，好像也没那么难面对了。
车继续往前开，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远处的城市轮廓越来越清晰，林砚秋知道，那些关于溶洞和骨笛的阴影不会彻底消失，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她就有勇气转过身，和它们好好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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