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急着救他,一巴掌把整个木桶都拍烂,水淌了一地,可怎么看都不是能淹死人的量。而他们先前又明明叫店里把水烧得滚热,这会子只闻见冰冷的水腥气——和滚热的烫水完全两模两样的味道。
先前没人再敢喝酒,这下又没人敢去泡汤。大家伙最后挤在一间厢房的床上,凑合凑合和衣而睡,忍什么汗臭啊,脚臭啊,忍忍也就得了,总归回了京,就好了。
而第二天醒来时,挤在床铺最中间的那个大哥,却不见踪影。此人打呼声最响,脚也最臭,余下几个正寻思说难不成他是半夜偷偷另睡了,才叫他们扎扎实实睡了整晚没被吵醒,结果走到开间,发现他们大哥一头扎在净面的盆里,身子僵了已有多时。心急的一个箭步冲上去摇晃,尸首就这么倒了下去,口鼻处全是已经干涸的血色泡沫,下半张脸泡得浮囊了,整个人皮肤苍白,双眼瞪大,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吓人东西。
心急的当时要冲下去打砸这间要人命的客栈,又被拦住,说不能多生事端——这分明是自己溺死的,脖颈上没有掐痕勒痕,浑身上下也并无打斗或被强迫的痕迹,你就算此刻出了气,砸了店家,也于事无补。还是早些起身赶路,也好带他……安葬故土。
之所以拦着,是因为外出行走的时日久了,多多少少也听见过些个邪门故事。联想到昨晚喝酒泡澡的事情,便知道这客栈中一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此刻同人论理什么呢?走为上策。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匆匆卷起铺盖便跑,银钱也不敢短了店家。临了上船,又催着艄公先走。同他好说歹说,威逼利诱,再许出去一笔银子,终于以最快的速度驾船离了岸边。
只可惜啊,在外行走的时日是久了,见识倒没有长多少。倘若没有被死人吓破胆气,他们能好好查验一番,就不会如此惊慌失措地忙着去寻死。
那净面盆中的水,还不到两指深,是如何将一个壮年男儿无声无息地淹死的呢?
喝下去的酒、泡澡的水、净面的水,都能杀人,那长浚河的水,就不会杀他们了吗?
艄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其实当他们长席卷尸,一路狂奔到码头跳上船,到船离岸边,艄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沉默地撑着篙子,往湍急的水流里去了。船行得很快,这一船人不住地往来时路张望,好似在怕什么追上来似的,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这船也太快了,就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想追过来,也绝对追不到船上啊。
然而这时才注意到,已经太晚太晚了。
当他们回过头,船头孤零零地横着一支。艄公艄公,你在哪里?艄公人呢?那个戴着一顶斗笠的干瘪老头呢?
所有人霎时间失语,眼睁睁地看着尽管船上下颠簸却还纹丝不动的那只篙子,死死地盯着它。他们终于知道“不干净的东西”在哪里了。人越害怕什么,什么东西就缠得越紧。没有艄公啊,甚至还未有日出,天中月圆,此时还正是后半夜,店里的人都歇下了,艄公自然也在自家歇着,只有他们,卷着一具死得不明不白的尸体,乘着这艘无人乘的船,在愈来愈猛烈的浪涛中,向河的正中心驶去。
有人扑上去想够那只篙子,船一颠,又把他颠回了原位。水不断地涌起,张牙舞爪地扑向他们所有人,把他们牢牢地拍在位上。渐渐的脚底也涌水了,不是船外溅进来的水花,是从船底进来的水,这艘船要散架了——它还是一艘船吗?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这艘船就这么变成了一块破破烂烂的、用浴桶那种烂糟木板拼就的,只容得下一个人站立的桨板。
所有的人,这一刹那都落入了水中。
篙子在河面随波逐流,仿佛近在眼前。人像去够救命稻草一样去够它,每一次指尖就快搭上它的边缘,一个浪头拍过来,又把篙子拍远了。痴心妄想!一根经年的老篙子,怎么可能漂得起一个大活人呢?
先是卷着尸体的人,在极致的慌乱中感觉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脚脖子。他叫也叫不出来,一张嘴就是泥水倒灌,又转头潜到水里想把那东西解开——管它是水草还是什么别的,却只在自己的脚腕处看到一只手,粗糙壮硕的手指,干他们这行会有的那种手。他在水下瞪大了眼睛,徒劳地和那双手角力,然而死去的大哥,说过“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酒后豪迈地和他们结拜的大哥,怎么可能徒留兄弟一个人在漩涡中挣扎呢?
他一下子就被拖了下去。
紧接着,水面上,一个一个又一个,刚刚还浮浮沉沉试图冒出水面的头,就这样,一个,一个,又一个地,从水面消失了。
很快,一切都结束了。
并不妨碍长浚河如往常一般,在月下浩荡地、汹涌地,淌到远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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