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晚饭时间。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摆着长长的木桌,上面铺着深蓝色的扎染土布。
碗筷杯盏皆是粗陶或竹制,盛放着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当地特色菜肴。
空气里弥漫着酸辣鲜香和各种植物混合的奇异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长桌宴的气氛热烈非凡。
寨民们热情好客,唱着劝酒歌,一碗碗自家酿造的,口感醇厚的米酒被端上来。
夏贺和江彦很快被这气氛感染,融入其中,学唱着不成调的祝酒歌,笑声不断。
苏晓虽然不太敢喝酒,但对每道菜都充满了好奇,拿着手机拍个不停。
林静老师则温和地笑着,用不太熟练的当地话与身旁的老歌师低声交流,偶尔尝一口菜,点点头。
纪槐序坐在稍靠边的位置。
他看着眼前那碗飘着红油、散发着强烈酸辣气息的酸汤鱼,胃里下意识地就开始收紧。
那浓郁刺激的味道对他脆弱的肠胃而言,不亚于一场酷刑。
他握着筷子,迟迟没有动作,只是小口地扒着面前的米饭。
秦峪坐在他对面,正被热情的寨民拉着喝酒,眼角余光却一直没离开过纪槐序。
他看到纪槐序对着那碗酸汤鱼蹙眉沉默的样子,脑子飞快的转了一圈。
又一碗米酒下肚,秦峪脸上染上些红晕,说话声音也更大了些。
他忽然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吸引了一桌人的注意。
然后指着那碗酸汤鱼,对着负责布菜的寨子大婶委屈道:
“阿婶,这鱼闻着是香,但这也太辣太酸了。我这娇弱肠胃受不了这个,有没有什么清淡点的,不刺激的给我垫垫?不然这一碗下去,我明天怕是要抱着肚子满寨子打滚了。”
他这话一出,逗得全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布菜的阿婶也被他逗乐了,连忙道:“有有有!娃崽吃不了辣早说嘛!”
说着便转身从身后的竹篓里端出一碗早就准备好的,清蒸的芋头排骨。
还有一小碟碧绿的、只用清水焯过拌了少许盐的野菜,放在了秦峪面前。
“这个清淡,养胃!”
秦峪立刻眉开眼笑,连声道谢:“谢谢阿婶,您真是救苦救难。”
他拿起勺子,先给自己舀了一大勺芋头,然后又极其顺手的,把两盘菜推到桌子中间。
正好停在纪槐序手边不远的地方。
“来,大家也都尝尝。”
苏晓和江彦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谁。
但是新来的夏贺不知道。
他看着还在往嘴里灌米酒的秦峪,有点纳闷又担心。
“秦哥,肠胃不好要不还是少喝点米酒吧,你这一碗接着一碗的我看着都害怕。”
“噗——”一旁的江彦没忍住笑出了声。
夏贺疑惑的看向他。
他连忙摆手:“没事没事,刚刚晓晓给我讲了一个笑话。”
苏晓也低着头,努力憋着笑。
秦峪一哽,差点被夏贺这充满关怀的提问给噎住。
他瞪了一眼旁边憋笑憋得肩膀直抖的江彦,随后振振有理:
“这叫以毒攻毒,胃越不舒服,越得用这酒压一压。再说了,寨子里阿叔阿婶们这么热情,这酒能不喝吗?”
他这番歪理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在进行一项多么伟大又不得已而为之的使命。
夏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这样啊……那秦哥你真讲义气。”
旁边的江彦快忍不住了,把头埋得更低。
苏晓赶紧在桌子底下掐了他一把,才没让他又笑出声来。
纪槐序听着秦峪的胡言乱语,又看着面前两盘清淡的小菜,微微怔忡。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筷子,夹起几根野菜,送入口中。
清爽微涩的口感,恰好缓解了胃部的不适。
秦峪见他终于肯动筷吃菜了,眼底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这才重新投入到和寨民们“以毒攻毒”中去。
——
宴席结束。
回吊脚楼的路上,月色如水。
纪槐序走在前面,听着身后夏贺还在兴奋地和江彦说话,偶尔传来秦峪懒洋洋的附和声,以及苏晓和林静的轻声笑语。
这些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他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外套,眼神放空,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一会想到老歌师的赞誉,沉甸甸地砸进他心里,激起一片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战栗。
一会想到晚上宴席上秦峪不着痕迹的,别扭的好意,让他无所适从,心乱如麻。
山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虫鸣和草木的清香。
他吸了口气,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旋律,从他唇边无意识地溢出来。
是那段古老祭祀歌的调子。
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本能的眷恋和试探。
声音很轻,气息微弱,甚至有些沙哑。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清澈明亮,能轻易飚上高音的嗓子。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混乱的思绪中心。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空茫。
那年的变故带走的,不止是健康,还有他用歌声向世界表达的权利。
后来的纪槐序,躲进了幕后,用音符和编曲构筑新的堡垒。
人们依旧会称赞“纪老师编曲神乎其技”,但再也不会有人为纪槐序的歌声而疯狂了。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
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过于白皙的脸上,长睫垂下,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
他又试着极轻地哼着那个转调,感受到的只有滞涩的,熟悉的无力感。
一股沉重的疲惫和悲哀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身后那嘈杂的说笑声也临近了。
“纪老师?怎么不走了?”是苏晓的声音。
“看月亮呢吧,这儿景致是好。”江彦接话。
秦峪懒洋洋的声音切了进来,打断了他:“快点回去吧,困死了。这石板路硌脚。”
纪槐序没有回头,只是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喉间那点哽咽和那未成调的哼唱一同狠狠压回心底。
他重新迈开脚步,将所有的波澜与挣扎再次锁回那副清冷瘦削的皮囊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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