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工地的尘埃是活的,它们不沉降,只在空气里浮游,被偶尔穿堂而过的风搅动成金色的雾霭,然后慢悠悠地,重新覆盖每一寸地面,每一个弯腰的脊背。江诗韵就在这片金色的雾霭里,像一尊会移动的、沾满尘土的石膏像。
她的工作是把拆卸下来的旧装修废料——碎裂的瓷砖、扭曲的龙骨、带着干涸油漆皮的木板——归拢到指定的角落。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搬运。动作笨拙,迟缓。石膏腿像一根多余的、沉重的柱子,拖累着她的平衡。每弯一次腰,腋下被拐杖顶住的地方就传来一阵尖锐的酸麻,脚踝深处则是沉闷的、持续的钝痛,像有锯子在骨头接缝处来回地拉。
工头偶尔路过,看她一眼,没说话,眼神像看一件不太顺手但勉强能用的工具。其他工人大多是沉默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汗水在结实的肌肉上犁出亮晶晶的沟壑。他们很少看她,偶尔目光扫过,也很快移开,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对另一种形态的“不幸”所持有的、朴素的回避。在这里,痛苦是常态,不值得大惊小怪。
中午,盒饭送来。一荤两素,油水很足。她坐在一堆废弃的石膏板旁,掰开一次性筷子。饭菜是温吞的,味道粗糙,但她吃得很仔细,把每一粒米饭都扒拉干净。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阳光从没有安装玻璃的窗框射进来,照着她低垂的脖颈,细小的汗毛上沾着晶莹的尘埃。
下午,工头让她去清理一个小仓库,里面堆满了不知积压了多少年的杂物。灰尘更厚,蛛网密布。她在挪动一个沉重的、锈蚀的铁柜时,拐杖在湿滑的、布满浮尘的地面上打滑,身体猛地失去平衡。
“哐当!”
她连人带拐杖摔在地上,那只石膏腿重重磕在铁柜尖锐的角上。一声闷响,像是骨头在里面发出了碎裂的声音。
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尖锐,更彻底,像一道闪电从脚踝直劈天灵盖。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喉咙里挤出一声被强行压抑的、短促的呜咽,随即死死咬住下唇,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她蜷缩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汗水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过了很久,那阵灭顶的疼痛才稍稍退潮,留下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余波。
她尝试动一下那只脚,钻心的刺痛立刻传来。石膏似乎没有破,但里面的情况,恐怕更糟了。
没有人过来。工地的噪音掩盖了这里的动静。她躺在尘埃里,看着仓库顶部破损的、露出黑色椽子的天花板,几只蜘蛛在上面悠闲地织着网。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活着。就这样活着吗?像一只在尘埃里挣扎的虫豸,为了八十块钱和一顿盒饭,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粗糙的水泥地,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目光茫然地移动,落在不远处,一根被丢弃的、拇指粗细、一头磨得有些锋利的废弃钢钎上。
那截钢钎静静地躺在那里,闪着冷硬的、金属的光泽。像一种诱惑,一个通往永恒宁静的捷径。
只要拿起它,对准喉咙,或者心脏,用力刺下去。这无休止的疼痛,这令人窒息的绝望,这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就都结束了。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具有诱惑力。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截钢钎,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怂恿她,催促她。
她慢慢地,朝着钢钎的方向,伸出了手。
指尖距离那冰冷的金属,只有一寸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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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俊武在城市的阴影里穿梭,像一道没有温度的火焰。手臂的伤口在衣服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晚的凶险。他把所有备份的证据分别藏在了三个不同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瘸子李那边的消息,等待那个可能永远不会响起的回音。
这种等待是煎熬的,像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只能在不同的廉价网吧、废弃厂房、甚至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洗浴中心之间流窜。他用不记名的手机卡,尝试着再次联系那个老记者王劲松,信息依旧石沉大海。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需要做点什么,不能只是等待。他想到了江诗韵。那个像野草一样在废墟里生长的女人,她现在怎么样了?工厂被推平,纪录片受阻,她还带着伤……一种莫名的担忧,混杂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促使他再次拿出了那个不记名的手机。
他需要确认她的安全。哪怕只是知道她还活着,还在某个角落坚持着。
他编写了一条信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
「风会记住每一棵挺立的草,无论它长在沃土还是岩缝。活下去,本身就是胜利。我在暗处,一切安好,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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