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论策的余波在书院里荡漾了好几天。
陈大虎再看到陈宸时,眼神里的不服气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打量稀有野兽般的好奇。
他凑到王铁柱身边,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嘀咕:“柱子,你说那小子脑袋怎么长的?绕到敌人屁股后面掏家……这招也太阴……呃,太厉害了!”
王铁柱正擦拭着夜凰交给他的那套简易绘图工具,闻言头也没抬,沉稳道:“先生说了,兵者诡道。能用最小的代价取胜,便是良策。只是……”
他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试验田出神的陈宸:“此策过于行险,非仁者之师首选。”
“管他仁不仁,能打赢就行!”陈大虎挥了挥拳头,随即又挠挠头,“不过先生最后那几句话是啥意思?啥叫代价?当兵打仗,还能不死人?”
王铁柱叹了口气,放下工具:“先生是提醒他,也为提醒我们,为上位者,不可轻言牺牲。每一个命令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他想起李狗蛋离开时那瘦小的背影,语气低沉了些:“狗蛋去了北疆,我们在这里安稳读书,不就是希望他那样的代价能少一些吗?”
陈大虎不说话了,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时,夜凰的声音从院中传来:“今日停课,所有人,包括韩教习、张管事,下试验田,抢在午前把那片洼地的秧插完。”
命令一下,众人虽有些意外,却无异议。
春耕时节,书院上下,无论师生,都要参与劳作,这是规矩。
陈大虎立刻来了精神,嗷嗷叫着冲向工具房去拿秧苗。
王铁柱也起身,招呼着石小石、赵小五等人。
韩青山默默去检查农具,张瘸子则一瘸一拐地去安排饮水。
唯有陈宸,愣在了石凳上。
下田?插秧?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虽然陈旧却浆洗得干净的粗布袍子,又望向那片在晨光下泛着水光的泥泞水田,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茫然无措的神情。
他即便落魄逃亡,接触的也多是市井、山林,何曾真正赤脚踏入过这象征着最底层民生的泥水之中?
“还愣着干什么?”陈大虎抱着一大捆翠绿的秧苗经过,见他不动,粗声催促,“快点!耽误了农时,先生要罚的!”
他看陈宸还盯着田地发呆,撇撇嘴:“怎么?尊驾没干过这活儿?怕脏?”
陈宸脸上掠过一丝窘迫,随即被一股倔强取代。
他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地站起身,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卷起裤腿和袖子,脱下鞋袜,走向田边。
那冰凉的、带着腐殖质气味的泥水没过他脚踝的瞬间,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淤泥从脚趾缝里挤出来,那种黏腻湿滑的触感,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王铁柱看出他的生疏,走过来,递给他一小把秧苗,耐心地示范:“看,像这样,拇指和食指捏住秧苗根部,顺着劲儿往泥里插,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行列要整齐,间距大概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利落地插好几株,秧苗挺拔地立在水中。
陈宸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弯腰,将手中的秧苗往泥里按。
不是按得太深,秧苗直接没顶,就是插得太浅,秧苗浮在水面,或者东倒西歪,完全不成行列。
没几下,他不仅弄得满手满脸都是泥点,腰背也传来阵阵酸涩。
“噗嗤——”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窃笑。
是赵小五,他动作灵巧,插得又快又好,看到陈宸那狼狈样,忍不住笑了出来,被身边的石小石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立刻憋住。
陈宸耳根微红,却紧抿着唇,一声不吭,继续跟手里的秧苗和身下的泥泞较劲。
夜凰也挽着裤脚站在田里,动作并不比老农慢多少。
她没有去看陈宸,只是偶尔出声指点其他人:“铁柱,你那行歪了,往左修正些。”
“大虎,慢点,注意间距,不是让你赛跑。”
日头渐渐升高,汗水混着泥水,从额角滑落。
陈宸感觉腰快要断了,手指也被秧苗磨得生疼。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周围。王铁柱沉稳专注,一丝不苟;陈大虎虽然毛躁,但力气大,效率不低;连年纪最小的栓子和二妞,也在田埂边帮忙递送秧苗,小脸上满是认真。
韩青山和张瘸子这样的成年人,更是埋头苦干,毫无怨言。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陈宸心头。
这是最原始、最质朴的劳作,是为了生存而流下的汗水。
他那些关于天下大势、兵家诡道的思考,在这片沉默而坚韧的土地面前,忽然显得有些……轻飘。
“累了就上去歇会儿,喝口水。”王铁柱直起腰,抹了把汗,对身边气喘吁吁的陈宸说道,语气平和。
陈宸摇摇头,咬牙继续。
终于,在午时之前,那片洼地披上了一层整齐的新绿。
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到田边水渠清洗腿脚的淤泥。
陈宸看着自己沾满干涸泥巴的小腿和变得粗糙的手指,神情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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