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钢七连回来，凌云感觉自己像是被重新淬了一次火。军营里那股纯粹、滚烫的气息还萦绕在周身，驱散了文工团里某些黏腻的视线和杂音。雷虎那重重的一拍，士兵们那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比任何赞誉都更让他踏实。
他甚至觉得，心底那点“舞台焦虑”，在那种毫无保留、血脉贲张的氛围里，都被冲淡了不少。
可这口气还没松多久，文工团那特有的、无形却无处不在的“规矩”，就像潮湿的藤蔓，悄悄缠了上来。
回来后的第二天，凌云就去了后勤处，递交在七连演出期间产生的少量差旅票据，以及之前录制《精忠报国》小样时，刘晓帮忙垫付的录音笔运输费用——钱不多，但手续得走。
后勤处的干事是个年轻姑娘，接过票据，熟练地翻看着，当看到那张运输费单据时，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凌云一眼，眼神有点犹豫。
“凌老师，这个……运输费，事由这里写的是‘设备运输’，但没附上具体的设备借用审批单和使用说明，这个……王副主任交代过，最近要规范票据审核，特别是涉及外部设备使用的……”小姑娘声音越说越小，脸上带着为难。
凌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来了。
“这是之前录制《精忠报国》小样时用的设备，情况比较特殊，当时时间紧，没来得及走正式审批流程。”凌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张团长和吴政委都知道这个情况。”
“我知道，我知道，”小姑娘连忙点头，像是怕得罪他，“可是……王副主任特意强调过，流程就是流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没有完备手续，他那边……签不了字。要不，您去找王副主任当面说明一下？”
去找王副主任？凌云几乎能想象出对方那副公事公办、却又暗藏机锋的嘴脸。他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谢谢。”
他拿着那叠票据转身离开，背后能感觉到那小姑娘同情的目光。
这只是一个开始。
没过两天，创作组那边通知他，团里给他安排的“单独创作间”批下来了，是一间位于老办公楼顶层、靠近水房的小房间。位置偏僻，夏天西晒得厉害，冬天估计又阴冷，而且隔壁就是水房，时不时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和工作人员洗漱聊天的动静。
“凌老师，暂时只有这间空着了，您先将就一下。”负责安排的工作人员陪着笑脸，话却说得滴水不漏，“团里用房紧张，您多理解。”
凌云看着房间里那斑驳的墙皮、吱呀作响的老旧桌椅，以及窗台上积的厚厚灰尘，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他知道，这肯定是王副主任“关照”过的结果。张团长发了话要给最好的支持，下面的人就给你来个“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用“条件有限”来堵你的嘴。
他挽起袖子，自己动手打扫。灰尘呛得他直咳嗽，汗水混着尘土流进眼睛，涩得发疼。他咬着牙，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心里那股火苗，却因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烧得更旺了。
这还没完。
日常的排练安排也开始出幺蛾子。原本固定分配给他的那间条件不错的排练室，最近总是“恰好”被其他小组“紧急占用”，或者“设备故障需要检修”。分给他的，要么是空间狭小、回声糟糕的小琴房，要么就是和其他人共用的大排练厅，时间还总是排在别人挑剩下的、效率最低的时段。
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数多了，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刘晓都看不下去了，趁着午休没人的时候，溜到凌云那间“创作间”，关上门，压低声音愤愤不平：“肯定是王副主任搞的鬼！还有孙宇那个马屁精，肯定也没少在背后煽风点火！他们就是看不得你好！”
凌云正对着窗外那棵半枯的老槐树练习新的指法，闻言手指在琴弦上一按，发出一个沉闷的休止音。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平时冷了几分。
“跳梁小丑而已。”他淡淡地说，重新拨动琴弦，旋律再次流淌出来，带着一种不为所动的沉稳。
他知道王副主任为什么这么干。无非是觉得自己触犯了他的权威，挑战了他那套“规矩”，又眼看着自己起来了，心里不平衡，憋着劲要给自己穿小鞋，找回场子。手段不算高明，甚至有些低级，但像苍蝇一样，烦人，恶心人。
他不能因为这些琐事就去找张团长哭诉。那显得他太无能，也太小题大做。张团长给他支持，是让他出作品的，不是让他来搞内斗的。
他得忍。至少暂时得忍。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做。
他把所有被刁难的细节，时间、地点、人物、缘由，都默默记在了心里。票据被打回，他就按要求去补说明，一遍不行就两遍，严格按照对方提出的、哪怕再苛刻的“规定”去执行，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借题发挥的把柄。排练室被挤占，他就在那间破旧的“创作间”里练，水房的噪音大了，他就戴上耳机。时间被排到晚上，他就练到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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