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坊里,面对成是非的揶揄,张老三这回却破天荒没摆出那副招牌的哭丧脸,三角眼里反而闪烁着耗子偷到油般的精光,他得意地拍了拍腰间的钱袋,嘿嘿干笑两声,嗓音带着压不住的亢奋:“嘿!托你小爷的‘福气’,沾了你的光!你这一走,三哥我时来运转,手风转顺,小赢了一把!”
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凑近成是非,“这不,赢了钱,想着赶紧出去给我家里那黄脸婆,捎根新打的凤头簪子,哄她开开心。怎么样?陪三哥我走一趟?你小子眼光毒,嘴又甜,最会哄娘们儿。”
成是非一听要离开这暖烘烘的安乐窝,去到嗖嗖灌冷风的大街上,再低头瞅瞅自己这身湿漉漉的破衣烂衫,刚被热茶和赌坊浊气捂出来的那点可怜热乎气儿,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
他把脑袋摇得像货郎鼓,双手死死抱胸,:“不去不去!打死也不去!冻死小爷了!买娘们儿的头面玩意儿,你自己去!小爷我就赖在这儿,烤烤火,等你回来!快去快回啊!”说罢,他也不管张老三那瞬间垮下来的脸色,自顾自在人群边缘人少的角落,寻了个掉漆的矮条凳,身子一歪,软塌塌、懒洋洋地瘫坐下去。
张老三见他油盐不进,浑身上下写满了“赖皮”二字,又心里猫抓似的急着去讨好婆娘,只得把脚一跺,无奈道:“成成成!你个小没良心的!那你可给我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来,听见没?”
“知道啦知道啦,啰嗦!赶紧滚蛋!”成是非不耐烦地挥挥手,顺手就极其自然地从旁边一个全神贯注、盯着骰盅的赌客手边碟子里,薅了一把油亮亮的花生和瓜子,嘎嘣嘎嘣地嗑了起来。瓜子皮随口吐在地上,眼皮已经开始沉重地打架。
张老三临走前,不忘扭过头,扯着嗓子,朝赌坊柜台后那个身材矮小干瘦、正埋首于账本、手指飞快拨弄着乌木算盘珠的老板吆喝一声,脸上挤出熟络的笑:“哎,金老板!劳您驾!费心多照看一眼!我儿子——”他说着,朝成是非蜷缩成一团的角落用力努了努嘴,“在这儿歇歇脚,乏了,睡会儿,您给多照应着点,我去去就回!”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便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哧溜”一下钻出了喧闹沸腾、乌烟瘴气的赌坊大门,消失在门外清冷的夜色里。
暖风裹挟着赌坊特有的、沉淀了无数日夜的浑浊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骰子在陶瓷碗里哗啦啦地碰撞、滚动,牌九拍在硬木桌面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噼啪声,赌徒们或狂喜到变调的尖叫、或输光后赌咒发誓的怒骂,所有这些声音,最终汇成一股奇特的、喧嚣至极反而显得单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曲。
成是非机械地嗑着瓜子,嚼着花生米,眼皮像坠了铅,越来越沉,越来越重。那熟悉到骨子里的、震耳欲聋的嘈杂声浪,此刻仿佛成了最安心的摇篮曲。他脑袋一点一点,终于身子一歪,靠着冰冷粗糙、布满污渍的墙壁,在这片充斥着欲望与颓败的“安乐乡”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全然不知今夕是何夕。直到一股深入骨髓、仿佛能冻僵血液的寒意,将他从混沌的梦境中硬生生拽了出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四周竟是漆黑一片,死寂无声,与之前的喧闹判若两个世界。赌坊早已关门落锁,厚重的木板将门窗封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只有墙角一盏孤零零、油渍斑斑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有气无力地摇曳着,投下幢幢扭曲、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他打着长长的哈欠,伸了个懒腰,全身骨头关节都在抗议般地嘎吱作响。茫然地揉着惺忪睡眼,四下张望:“嗯?什么时辰了?……张老三这老小子……死哪儿去了?”
“我还要问你呢!”一个阴沉沉的声音,从对面灯影笼罩的最暗处,幽幽地、一字一顿地传来。
成是非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瞬间被这声音惊得烟消云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循声望去。油灯昏黄黯淡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柜台后那张隐匿在阴影中的脸——正是白天张老三打过招呼的赌坊老板,人称“金算盘”的金老板。
他正慢条斯理地捏着茶盖,一下下,极有耐心地刮着青花瓷碗的边沿,发出尖锐刺耳的“嚓…嚓…”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然后,他端起碗然后装模作样地轻轻吹着碗里早已没什么热气的茶汤,眼皮耷拉着,自始至终没正眼瞧成是非一下。而他身后,影影绰绰杵着几个铁塔般魁梧的黑影,个个抱着膀子,眼神齐刷刷地剜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戾。
成是非强压下心头的慌乱:“鬼知道他死哪个耗子洞去了!小爷我什么都不知道!”边说边弓起身子,脚下悄悄挪动,作势就要往那紧闭的大门方向溜。
“哼!”金老板终于抬起眼皮,那双三角眼里射出毒蛇般冰冷、粘腻的光,斜睨着他,嘴角极其僵硬地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让人脊背发凉,“他输了整整五十两雪花纹银,说出去筹钱,拍着胸脯,指天发誓保证马上回来。临走前,可是把你这个‘亲儿子’,白纸黑字,按了手印,押在我这儿当肉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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