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堂把王满银让到方桌旁一条看起来最结实的长凳上,自己挨着他坐下。
金俊山和金俊武也坐了下来。少安和润叶坐在靠门边的凳子上,少平则自觉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内边的角落,尽量不引人注意。
“抽烟,抽烟!”田福堂从桌上拿起“大前门”香烟来散,先递给王满银,然后是金俊山、金俊武、少安。
金俊山划着火柴,先给王满银点上,然后才是田福堂和自己。
烟雾很快缭绕起来。田福堂嘬了一口烟,吐着烟气说:“满银啊,不瞒你说,咱双水村眼下就缺你这样的能人!脑子活,见识广,能把事拢起来。
你看你们罐子村,那瓦罐窑红火成啥了,听说又要搞榨油坊?我们这头呢,没啥动静,可不这心里头,急啊,也馋啊!”
王满银弹了弹烟灰,笑了笑:“福堂叔言重了。罐子村的瓦罐窑可是还有老师傅掌眼,加上知青同志们脑壳活,又肯闯,大伙一起使劲。我也有些小聪明,喜欢瞎琢磨,上不得大台面。”
“你这小聪明,顶别人十个死脑筋!”金俊山接过话头,他年纪比田福堂大些,脸型方正,说话语速不快,但很稳,
“我已经让玉亭去学校那边安排地方了,也去通知了知青,让他们都在学校教室等着,等你过去给他们说道说道。”他说着,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唉,提起这些知青,真是……头疼。咋分到你们罐子村的知青,咋就那么有能耐?把废弃的瓦罐窑,建成了下金蛋的鸡,瓦罐产品还琢磨新花样,供不应求。可分到我们双水村这些……”
金俊武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闷声接口道:“哎,眼高手低!地里的活怕苦怕累,锄两下就喊腰疼。说起搞副业,倒是一套一套能说,但真要动手了,屁都弄不成。
还整天嫌伙食差,惦记着吃细粮,隔三差五就来村委闹腾,要改善生活。真真是……难伺候!”
金俊武是干实事的人,皮肤黝黑粗糙,说话直接,带着庄稼汉子的耿直和烦躁。
田福堂也跟着点头,瓮声瓮气地接话:“可不是,地里的活计,他们还比不上村里的婆姨娃娃,干啥都毛手毛脚,还不服管。满银你说说,这里有啥门道没有……。”
听到田福堂的询问,金俊山,金俊武看来的眼光,王满银脸上的笑淡了些,身子微微坐直,轻咳了一声。
就这声轻咳,让坐在角落的少平,发现,姐夫王满银身上那种松弛的感觉不见了,竟透出些不一样的气势来。
姐夫的这种变化并不张扬和突兀,却让整个窑洞里的气氛都为之一凝。
而刚才还散淡的田福堂、金俊山、金俊武三个双水村干部,此刻都不自觉地收敛了心神,目光集中在王满银脸上,等着他开口。
那种认真倾听姿态,让少平感到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姐夫坐在那里主导谈话,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王满银把烟在临时充当烟灰缸的破碗边沿轻轻磕了磕,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福堂叔,俊山叔,俊武哥,你们说的有些武断了。知青同志们,从北京、上海、相省那些大地方,来到咱这黄土坡,他们才多大?
大部分也就十七八,二十出头,刚出学校门的娃娃。抛了城里好日子来咱们这穷重生僻壤的地方插队,论下地干活,抢锄头挥镰刀,他们哪能比得上咱村里从小在土里滚大的后生?更别说跟经验丰富的老把式比了。说他们‘眼高手低’,干农活怕苦,这话多打击他们的心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田福堂等人。田福堂也认同的连连点头,金俊武脸上的烦躁也稍缓,似乎觉得王满银说得有道理。
他掰着手指头,说得实在:“他们的长处不在体力,在文化,在见识,还有那股敢想敢干的冲劲。和敢为天下先的革命热情,所以,咱们不能光拿他们当‘不熟练的农民’看。
这么看,他们浑身都是短处,越看越别扭。咱得换个眼光——他们,是‘有文化的开拓者’。”
“有文化的……开拓者?”田福堂重复了一遍,眉毛扬起来,显然对这个新鲜说法有些意外。
“对。”王满银肯定地点点头,
“他们的长处,不在胳膊腿的力气,不在庄稼地里的老经验。他们的长处在这儿——”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文化,读了那么多书,数理化、文史哲,肚子里有墨水。
他们的见识,比咱守着山沟沟的人广,知道山外头是啥样,知道工厂是咋运转的,甚至知道外国有些啥新机器。
他们年轻,热血,有冲劲,敢想一些咱不敢想的事,也愿意尝试新东西。只要组织起来,这股热情,能顶很大用处。”
窑洞里很静,只有烟雾无声地盘旋。金俊山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茬。金俊武皱着的眉头没有完全展开,但眼神里的抵触似乎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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