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雪霁初晴。铅灰色的云层被撕开几道口子,吝啬地漏下几缕稀薄的冬日阳光,斜斜地照在咸阳宫巍峨的宫阙之上。琉璃瓦顶的积雪反射着清冷的光,飞檐悬挂的冰棱如剑,晶莹剔透,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章台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熏笼里昂贵的龙涎香袅袅升腾,驱散着最后一丝湿冷。然而,这足以令常人汗流浃背的温度,却无法驱散扶苏心头那越积越厚的孤寒。
他负手立于巨大的琉璃窗前,玄色常服的身影在空旷华丽的大殿内显得格外颀长,也格外寥落。窗外,是覆着厚厚积雪、空寂无人的宫廷甬道和广场。没有往昔始皇帝在世时,宫人们穿梭置办年货的喧嚣,没有宗室子弟入宫请安的热闹,更没有皇子们围绕膝下的天伦之乐。
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孤家寡人”的冰冷彻骨,如同这宫殿本身的巨大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
赢氏宗亲…那些曾与他血脉相连的叔伯兄弟、宗室耆老,因着当初激烈反对新政、阻挠变法,被他以雷霆手段打压、褫夺权柄、削减封邑。如今,他们如同冬眠的蛇,蜷缩在各自的府邸里,对他这位新帝,避之唯恐不及。年节的喜庆,似乎与他们无关,更与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咸阳宫绝缘。这里,反而成了年节里最空旷、最冷清的地方。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场惊心动魄的沙丘之变。赵高……那个阉竖!为了拥立胡亥,他假传遗诏逼死自己还不够,更是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将先帝膝下那些尚在稚龄或已就藩的皇子们,一个个送上了黄泉路!或是“暴病而亡”,或是“失足落水”,或是“忧惧自尽”……手段之狠毒,令人发指!有些心灰意冷的宗室子弟,在赵高的威逼利诱下,甚至主动请旨为先帝“殉葬”,以求保全家族……偌大的赢氏皇族,血脉凋零,如今竟只剩下……
胡亥!
扶苏的心猛地一沉。那个被自己一念之仁留下性命、软禁在宫外别院的弟弟,那个曾经在赵高蛊惑下对自己举起屠刀的弟弟……似乎成了他在这个冰冷世界上,唯一存活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一股复杂的、带着苦涩的暖流,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纵然胡亥曾犯下滔天大罪,可终究……他是自己的亲弟弟。纵然自己的灵魂来自千年之后,但既然来到了这里便要努力适应,在这陌生的世界中寻求意思灵魂上的慰藉。在这举目无亲、高处不胜寒的年关,或许……去看看他?哪怕只是隔着门,看一眼?
“胥坤。”扶苏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奴才在。”内侍总管胥坤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备些…年节的吃食,要温热的。再拿几件厚实的裘衣和几床新被褥。”扶苏顿了顿,补充道,“用度…按朕的规制减半即可。准备车驾,去……胡亥那里。”
胥坤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深深躬身:“诺。奴才即刻去办。”他心中暗暗叹息,陛下终究是念着骨肉亲情的。
囚禁胡亥的别院,位于咸阳城西一处相对僻静的坊区。当扶苏那辆没有任何帝王标识、却由精锐黑冰台卫士严密护卫的玄色马车抵达别院附近时,扶苏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
别院那原本该是门可罗雀、戒备森严的大门附近,此刻竟停着七八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拉车的骏马打着响鼻,车夫和护卫缩在车辕旁避寒,低声交谈着,脸上并无多少紧张之色,反而带着一种隐秘的熟稔。
扶苏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比这冬日的雪地更冷。他撩开车帘一角,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些马车上的徽记——赢傒、赢成、赢奚……全是当初激烈反对新政、被他打压得最狠的那批赢氏宗亲!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被愚弄的荒诞感,猛地冲上扶苏的头顶!他霍然转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身旁的胥坤,声音压得极低,却蕴含着风暴:
“胥坤!朕记得清清楚楚,当日下旨,胡亥圈禁于此,非朕亲旨,任何人不得探视!无旨擅入者,视同谋逆!这些人……是如何进去的?!”
胥坤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车厢冰冷的地板上,额头重重磕下,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颤抖:“陛…陛下息怒!奴才…奴才该死!奴才…奴才也不知…不知......”他语无伦次,显然对此毫不知情,更恐惧于这失控的局面。
扶苏看着胥坤那惊恐万状、不似作伪的神情,心中那股荒诞的怒火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浸透骨髓的冰冷和失望。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而冰冷:“罢了。起来。朕倒要看看,朕的这些好亲戚,在朕‘弟弟’这里,商议些什么‘家国大事’!”
他不再多言,示意马车在距离别院大门尚有数十步的阴影处停下。在数名气息沉凝、如同融入阴影的黑冰台精锐护卫下,扶苏如同幽灵般下了车,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座灯火通明、隐隐传出人声的囚禁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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