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马车经过一段废弃的古战场。路旁的山坡上,散落着一些残破的、被风雨侵蚀得看不出原样的烽燧台基。更远处,甚至能看到一片明显是废弃营垒的残垣断壁,黑黢黢的木桩斜指着天空,像战死士兵不肯倒下的长矛。荒草在废墟间长得老高,在秋风中瑟瑟抖动,平添几分苍凉。
赵政的目光在那片废墟上停留了许久。他看到了插在泥土里、只露出半截的、锈迹斑斑的箭簇。看到了散落在草丛中的、碎裂的陶片,那上面似乎还沾染着暗沉的颜色,不知是泥土还是早已干涸的血迹。
他没有害怕,反而微微皱起了小眉头。他似乎能感受到,这片土地之下,埋葬着无数的厮杀、呐喊和死亡。战争,这个对他而言曾经只是母亲和僖爷爷口中模糊而可怕的词汇,第一次以如此直观、如此残酷的痕迹,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转过头,看向母亲,发现母亲也正望着那片废墟,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母亲,”赵政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个孩子,“这里死过很多人吗?”
赵姬被儿子的问题问得一愣,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她轻轻点了点头:“嗯……很多。秦人,赵人,还有其他人……为了争夺土地,城池……”
赵政没有再问,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他看着那些象征着毁灭与死亡的遗迹,又看了看官道上偶尔遇到的、拖着粮食和辎重往西而去的车队(那或许是秦国的后勤补给),再看看远处山脊上那隐约可见的、新建的、飘扬着黑色旗帜的秦军哨卡。
一种模糊的、关于“力量”、“征服”与“毁灭”的概念,如同种子般,悄然落入了他的心田。他似乎隐隐明白了,为什么赵国那些人又恨又怕,为什么他和母亲会遭受那些苦难……这一切的背后,似乎都与这种名为“战争”的巨兽有关。
而随着这些景象的冲击和时间的流逝,赵姬的心境,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回头张望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听到异响时猛然绷紧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赵国追兵的身影,并未出现在地平线上。那四名赵国兵卒,依旧是一副完成任务即可的敷衍态度。
希望,这种久违的情感,如同石缝间顽强钻出的春草,在历经了漫长的严冬冰封后,开始一点点地、试探性地滋生出来。
她开始敢于去想象,去想那曾经不敢细思的未来。
咸阳,那座西方的雄城,究竟是什么模样?会比邯郸更宏伟吗?据说那里的宫殿都是黑色的,像沉默的巨兽,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压迫感?
异人……不,现在应该叫子楚了。他如今是什么样子?还认得自己吗?他成了秦国的太子嫡嗣,身份尊贵无比,他……还会像当年在赵国时那样,需要自己,依赖自己吗?还是会变得陌生,变得高高在上?
还有政儿……她的政儿。到了秦国,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秦国公子,是太子嫡嗣的长子!他的身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不必再忍饥挨饿,不必再受人白眼,他将拥有最好的老师,最尊贵的地位……一想到儿子终于可以摆脱苦难,过上本该属于他的生活,赵姬的心中就充满了激动和期盼。
这些想象,如同微弱但持续的火苗,温暖着她那颗被苦难冻僵了太久的心。
她甚至开始注意整理自己的仪容。用手沾着水囊里珍贵的水,小心翼翼地梳理有些蓬乱的发髻,拍打粗布衣服上的尘土。尽管条件简陋,但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整洁一些,更……像一位即将回归显赫位置的贵妇人,而不是一个刚从囚笼中逃出的落魄女子。
她也开始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儿子身上。
“政儿,”她拉过儿子的小手,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教导他,“到了秦国,见了父亲,要记得行礼。秦国的礼节和赵国有些不同,母亲教你……”她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想象,将一些最基本的跪拜、拱手姿势教给赵政。
赵政学得很认真,他有着超乎年龄的专注力和模仿能力。但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依旧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学习一项必要的生存技能。
“父亲……”赵政重复着这个对他而言极其陌生的词汇,抬头看着赵姬,“母亲,父亲……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让赵姬一时语塞。异人的样子在她记忆中甚至有些模糊了,更多的是那个雨夜仓惶离去的背影。她斟酌着词语,努力描绘着一个“高大”、“英武”、“慈爱”的父亲形象,尽管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描绘有多少是出于希望,有多少是出于对现实的粉饰。
“你父亲……他很惦记我们。”赵姬最终这样说道,将儿子揽入怀中,“他如今是秦国的太子嫡嗣,身份尊贵。政儿,我们以后……就不用再受苦了。”
赵政靠在母亲怀里,没有再追问。他只是默默地,将母亲那带着不确定的期盼,将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逐渐变得陌生的山河景象,将那些战争留下的残酷痕迹,将“父亲”和“秦国”这些抽象而沉重的概念,一点点地、深深地,刻入自己那早熟而复杂的心智图谱之中。
马车,依旧在西行的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行驶着。身后的赵国渐行渐远,前方的秦国轮廓未明。但车厢内的气氛,已然从最初的惊恐不安,过渡到一种混合着期盼、忐忑、以及面对未知的沉默准备的复杂状态。
希望在前,但前路漫漫。下一个重要的坐标,那座象征着真正踏入秦国疆域、也象征着命运彻底转折的关隘,已然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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