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哭,”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武人的刚硬,“你记住,你叫虎千代。外面那个让天下震动的羽柴赖陆,他也叫虎千代。”
他微微俯身,看着儿子的眼睛:“莫要被外面那个同名的家伙,给小瞧了。”
男孩似懂非懂,却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快要溢出的泪水憋了回去。他低下头,小手紧紧拉住了父亲的手指。
夜色太深,孩子个子矮,还要仰着头才能看清父亲的脸,于是便这么低着头,被父亲牵着,懵懂地朝着火光逐渐恢复的塀垣方向走去。
然而,刚一靠近箭橹,军奉行牵着儿子的手猛地一僵,脚步顿住——那不是他自主的停顿,而是身体对致命危机最本能的冻结。
男孩只觉得父亲的手瞬间变得如铁钳般坚硬,捏得他指骨生疼。
紧接着,他才听到一声 “噗” 的、怪异而粘滞的闷响——不似金石,更像一枚熟透的瓜果从高处坠落,在内里烂透的瞬间发出的、内敛而残酷的迸裂声。
几乎在这微弱声响传入耳膜的同时,一股他无法理解的、蛮横至极的力量通过父亲紧握的手传来,并非推搡,而是不容抗拒的拖拽。他瘦小的身体像一片无助的落叶,被猛地向后拉倒。
“噗通!”
他结结实实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手肘和膝盖传来清晰的刺痛。他茫然地抬头,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父亲仰面倒下的身影——在他的眉心正中,一支粗长得超乎想象的箭矢,如同地狱长出的狰狞独角,已然静止。唯有箭尾染血的羽毛,还在凭借最后一丝惯性,在他父亲失去焦点的瞳孔前,发出细微而绝望的嗡鸣。
温热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般的腥气。
父亲那双刚才还看着他的、带着告诫与未尽之语的嘴唇,微微张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能告诉他,为什么那个也叫“虎千代”的人,想要杀了所有人。
这种对于一个男孩来说,或许残酷的思考,以及父亲勒令他握紧竹枪的回忆,涌上来的一瞬间,竟然是裹挟着眼泪和哭嚎的。
只是那一声嚎哭后,他没注意到原本呆立在原地的人中突兀的传出一声,声撕裂夜空的“军奉行大人死啦!”
它钻入男孩耳朵后,脑袋里就像被塞进了一窝蜂,嗡嗡作响,把所有其他的声音都搅成了模糊不清的杂音。视线被不断涌出的泪水扭曲,火光、人影、黑暗,都融化成一团团晃动的色块。
世界变得粘稠而缓慢。
所有的人,就被自己的影子夺了舍。
原本只能躲着阳光的恐惧,贪婪,怯懦,全都冒了出来。
男孩不敢相信尘世间竟有如此多的恶鬼,以至于只能呆呆地坐在地上,手肘和膝盖的刺痛变得遥远,只有脸上正在变冷变干的父亲的血,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固执地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事。
他能感觉到混乱的人流。人们像受惊的兽群,从他身边奔逃而过。似乎有种无形的界限,让那些仓皇的脚步在即将踩到他时,总会下意识地绕开一小步,仿佛他和他身旁父亲的尸体是一块不祥的礁石。然而,恐慌是湍急的洪水,总有避不开的撞击。他的肩膀被一个狂奔而过的身影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力道之大,让他几乎侧翻在地。紧接着,又是几下磕碰,来自不同方向,让他像暴风雨中的浮萍,只能无助地摇晃,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里空空如也。
就在这片无声的、扭曲的混乱即将把他彻底吞噬时——
“砰!”
一声极其尖锐、极具穿透力的巨响,猛地炸开!这声音不同于之前铁炮的杂乱,也不同于那夺命箭矢的怪异闷响,它更近,更暴烈,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嗡嗡的蜂巢。
世界瞬间被强行拉回了清晰的模样。
耳鸣消失了,泪水虽然还在,但视线却奇迹般地聚焦。他看见周围奔逃的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也看见,在不远处,被一队手持依旧冒着青烟铁炮的足轻护卫着的那个人——骏府城代,内藤清成殿下。
内藤清成脸色苍白得吓人,几乎与他的白发融为一体,他由一名强壮的亲兵半搀扶着才能站稳,另一只手里,则紧握着一柄短铳,铳口还缭绕着细微的青烟。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枪,正是由此而来。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权威。
“即刻回到各自位置!”他的声音沙哑,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擅离职守者,斩!”
混乱像退潮般止息,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恐惧的沉默。内藤清成的目光扫过现场,最终落在了坐在地上的男孩,以及他身边那具眉心中箭的尸体上。他沉默了片刻,在亲兵的搀扶下,缓缓地、有些艰难地走了过来。
他挥退亲兵,自己缓缓蹲下,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都耗费了他巨大的气力。他看着男孩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又看了看军奉行额头上那支触目惊心的箭矢,低沉地开口,声音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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