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意志力,完成了呈交信笺的使命。当那封沉甸甸的信最终递到淀殿侍女手中时,正荣尼强撑的那口气仿佛瞬间泄去。她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沿途见闻,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向前软倒下去。
“正荣尼様!”
左右的侍女惊叫着慌忙扶住她。
“快!扶去静室歇息!唤医官来!”
正荣尼模糊地听到周围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无尽的黑暗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脑中最后一个念头竟是:那封信……那封来自江户的、冰冷的回信……殿下她……看了之后会如何……
这位忠诚的老尼,就这样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极限下,沉入了昏睡。她带回了最关键的信息,却也错过了亲自向淀殿陈述那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之恐怖景象的机会。她的疲惫与沉默,无形中为那封本就充满压迫感的信,更添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未知的阴影。
淀殿茶茶并未急于展开信笺。她先是仪态万方地吩咐侧近妥善安置昏厥的正荣尼,唤来医官,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后,才从容地吩咐侍女去请治部少辅石田三成。
待一切琐事吩咐妥当,寝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她这才用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涂着淡红蔻丹的指尖,轻轻拂过信匣上冰冷的桐纹漆封,仿佛在感受其下所蕴含的、来自江户的遥远意志。
寝殿内灯火通明,映得她一身浓紫打褂泛着幽光,更衬得她脖颈肌肤白皙如凝脂。眉梢眼角虽难免染上些许岁月的痕迹,但那痕迹非但未损其色,反添了几分年轻女子所没有的、沉淀下来的慵懒与威仪。她微微侧首,一缕未束紧的乌黑发丝垂落颊边,与她耳际那枚摇曳的珍珠步摇相映生辉。
展开信纸的动作,舒缓而优雅,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浸入骨子里的从容。
初始,她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笑意。目光扫过开篇那句“母亲大人慈谕,恭诵之下,泣拜”,她心中不免冷哼:装模作样的小子,倒还记得伏见城下割发立誓时的恭顺。
然而,随着目光逐行下移,她脸上的慵懒与嘲弄,如同春日残雪,一点点消融、褪去。
信中的每一个字都认识,每一句话都披着谦卑恭顺的外衣,但串联起来,却织成了一张冰冷坚硬、无可抗拒的铁网。
“然儿蒙陛下亲授关东管领之责,总辖八州并骏甲之地,王事在肩,如负泰山——岂敢以私恩乱公义,令陛下宸忧、关东动荡?”
——呵,好一个“王事在肩”!拿朝廷和关东的大帽子来压我?将我一介妇人的家书,抬到“乱公义”、“致宸忧”的高度?真是好大的口气!
“守护秀赖御弟之初心,自伏见割发那日起,未尝一日敢忘。”
——初心?你的初心便是今日提兵西来,威逼你口口声声要守护的“御弟”之母吗?那缕断发,如今看来,不是誓约,竟是诅咒!
当她读到 “为全母子之伦,绝天下淆乱之源,儿已命人洒扫本丸主殿……只待母亲驾临,便居主殿正寝;儿则退居西之丸,每日辰时问安,申时奉药,晨昏定省,不敢有缺。” 时,她的指尖猛地一颤,那保养得宜的长指甲几乎要掐进信纸里!
这哪里是邀请?这分明是囚禁!是挟持!
将我从大阪城连根拔起,安置于江户本丸,名为“奉养”,实为人质!从此天下皆知,太阁遗孀、秀赖生母已在其掌控之中。丰臣家最后的一点象征和尊严,将被彻底圈禁在那冰冷的“御殿”之中!每日的“晨昏定省”,将是何等令人窒息监视!
信纸在她手中微微抖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下去。
“母亲膳食,必令庖人用淀川贡品的鲷鱼、近江的稻米,儿亲尝冷热而后进;四季衣裳,已令唐织师赶制吴服……务使母亲忘大阪之霜雪,安享关东之春秋。”
——锦衣玉食?华服美器?用这些来交换我的自由和丰臣家的独立?赖陆啊赖陆,你把我茶茶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用珍玩豢养的笼中雀吗?!“忘大阪之霜雪”?好一个“忘”字!是要我忘了太阁的基业,忘了秀赖的前程,安心做你羽柴家装点门面的傀儡?!
怒火在她胸中翻腾,但她仍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那白皙的脖颈已微微泛红。
直到最后一段,那看似恳求,实则图穷匕见的最终通牒,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侥幸:
“故十州安泰、百万生民之命,乃至秀赖御弟之千秋名节,皆系母亲今日一念。母亲若至江户,则天下见我丰臣母慈子孝,祸乱自消;若执意留大阪——儿纵有孝心,亦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恐损母亲与御弟清誉。”
“轰——!” 的一声,茶茶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威胁!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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