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神父是建议我，与他们结盟？”赖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非是简单的结盟，殿下。而是认清时势，利用矛盾。”瓦利尼亚诺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恳切，“女真人的勇武，如同您今日所张之强弓，是个人的、天赋的极致。但欧罗巴诸国，乃至正在崛起的女真，其未来之路，在于制度、火器与可持续的国力。”
他伸手指向窗外，仿佛指向城堡某处：“您与森老爷拥有的那几门十二磅炮，其价值远超百张强弓。因为它无需天生神力，只需经过训练的炮手和稳定的后勤，就能在千步之外摧毁城墙、撕裂军阵。哈布斯堡家族能统治广袤领土，靠的并非个个是能开两百磅硬弓的勇士，而是标准化的军队、高效的征税体系和……包容且有力的继承法度。”
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向了核心。
“继承法度？”赖陆捕捉到了这个词。
“正是。”瓦利尼亚诺的目光变得无比严肃，“殿下，您志在天下。然天下非仅凭武力可得，更需正统之名以维系。您与大阪城那位夫人的关系，在武家看来或有悖常伦，但在追求血脉纯净与权力平稳过渡的古老王室看来，却并非无例可循。”
他再次提及了之前的建议，但此次赋予了全新的高度：“天皇家族史上，亦有类似确保继承稳定的先例。哈布斯堡家族更是深谙此道。娶太阁遗孀，并非简单的欲望或羞辱，而是一种最直接、最有效地将您的权威与丰臣氏的正统性融为一体的政治行为。它虽然会触怒丰臣旧臣，更会担‘篡逆’之名。”
瓦利尼亚诺的目光变得无比严肃，他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洞察力：
“殿下或觉此议惊世骇俗。然，请恕我直言，视此为悖逆，不过是囿于明日两国士大夫独有的道德文章。若放眼寰宇，此乃强者巩固基业之常道。”
他微微前倾，如数家珍般列举，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
“漠南的蒙古察哈尔部，黄金家族的大汗布延彻辰，其续娶父汗之妃以安定部众，何人敢言非？ 河套的土默特部，俺答汗之孙扯力克，收纳其父妾三娘子（钟金哈屯）之族女，以联姻控扼贡市，此非政治乎？ 乃至殿下今日所见的建州女真，其部族旧俗，兄终弟及、收纳寡嫂以保家产不散，更是寻常。”
“再看欧罗巴，”他话锋一转，指向更远的西方，“哈布斯堡家族凭借联姻缔造日不落帝国，其内堂联姻，包括与侄甥女的婚姻，皆为神圣罗马帝国议会与教皇特许之‘政治必要’。”
神父接过赖陆递来的羊奶，满饮后对赖陆说道：“更譬如，当今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之父，雄才大略的亨利八世，其为巩固都铎基业，首段婚姻便是经教皇特许，娶其兄亚瑟的遗孀——阿拉贡的凯瑟琳为后。”
他总结道，目光灼灼地看向赖陆：
“故，此举或会触怒恪守朱子学的日本儒者，招致‘篡逆’之谤。然，此等非议，不过是蜗角之争。 在蒙古王汗的金帐、在女真贝勒的盟会、在欧罗巴国王的宫廷，力量与传承的稳固，永远高于虚文缛节。 您欲成就的，是超越日本六十六州的天下伟业，岂能为此等一国之陋见所缚？”
“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 殿下乃非常之人，当行此非常之法，为未来子嗣奠定跨越文明的、无可争议的基业。”
最后，他总结道：“故，于当下，利用女真使者带来的契机，与明朝内部某些势力形成默契，可缓解东顾之忧。于长远，整肃内政，推广火器，并以非常之法奠定万世之基，方是通往真正强国之路。那位何和礼，代表的是一股可借用的蛮力与外部变数；而殿下您，当有超越一时蛮力的远见。”
一番话毕，书院内重归寂静。烛火噼啪作响，赖陆的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夜色，看清神父所描绘的那条充满挑战与机遇的、通往“文明世界”的险峻之路。而角落里帮着阿枫批注文书的阿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流畅，无人知晓她平静的面容下，正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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