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阿图瓦的泥泞中失去了意义,它不再以小时或天数计算,而是以雨势的强弱、炮击的密集度,以及换防队伍的麻木面孔来标记。
艾琳所在的部队,像一颗被随意钉入腐烂木板的锈钉,在这段湿透的战壕里已经驻扎了难以分辨具体时日的几天。
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复刻:冰冷的醒来,啃食着同样冰冷的食物,听着永不停歇的炮火协奏曲,努力在积水的角落里保持身体最后一点干燥,然后,在疲惫和麻木中再次睡去,周而复始。
直到这天下午,一种不同于往常的骚动,如同细微的电流,开始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传播。
布洛中尉从营部开会回来,他那张年轻的脸庞上,之前被炮击吓出的苍白已被一种混合着紧张和某种病态兴奋的红晕所取代。
他召集了所有士官,包括那个依旧魂不守舍的弗朗索瓦中士,在战壕一个相对“干燥”的掩体里进行了简短的传达。
消息像滴入静水中的墨汁,迅速在士兵中间扩散开来,驱散了部分麻木,代之以更深沉的压抑和新的恐惧。
进攻。他们接到了进攻命令。
目标:讷夫圣瓦斯特村。一个在军用地图上被铅笔圈出的小点。它将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而是他们明天,后天,或者更久需要用鲜血和生命去“夺取”的坟场。
命令下达后,战壕里的气氛陡然一变。之前那种死气沉沉的等待,被一种更具主动性的、冰冷的绝望所取代。士兵们开始更仔细地检查自己的武器,用沾满油污的布条反复擦拭着勒贝尔步枪的枪机,清理着可能堵塞的泥垢。
刺刀被卸下,磨石摩擦金属的“沙沙”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没有人交谈,每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或是试图用机械的动作麻痹即将面对死亡的恐惧。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后勤补给队伍,像幽灵一样,沿着交通壕艰难地运来了一批特别的物资。这不是日常那些发霉的面包和稀薄的汤,而是为进攻前准备的“强化配给”——一场属于将死之人的“最后的晚餐”。
分发工作由布洛中尉监督,士官们具体执行。弗朗索瓦中士机械地将一个个油纸包和罐头递给排里的士兵,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传递着行刑前的最后一餐饭。
几块硬饼干, 这是最基础、也最令人憎恨的食物。它不像食物,更像是一种灰黄色的、烧制过度的陶片。
为了长期保存而几乎不含水分,其硬度足以硌碎牙齿。
士兵们需要用尽各种方法对付它——用枪托猛砸,用咖啡杯底反复碾压,或者干脆用牙齿冒险去啃,往往只能崩下一些带着碎屑的粉末。
即使弄碎,它也难以下咽,干涩得如同咀嚼沙土。
而且,里面常常混有“赠品”——不是沙子、小石子,就是已经僵死的、米粒大小的象鼻虫。
一个名叫勒布朗的年轻士兵,此刻正一边用刺刀柄猛敲一块饼干,一边低声咒骂着:“该死的!这玩意儿能打死德国佬吗?我看比我们的子弹还硬!”
它的味道寡淡,营养价值低得可怜,唯一的功能就是用粗糙的纤维和可怜的卡路里填满胃袋,提供一点虚假的饱腹感。为了能吃下去,大多数人会把它泡在随后分发的咖啡或汤里,等待它软化成一团糊状物。
当然,他们也有肉和菜,是肉罐头和蔬菜罐头,只不过,
当你撬开肉罐头,露出那粉红色、浸泡在透明油脂中的肉块时,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咸涩的气味。在阿图瓦秋季的寒冷中,罐头里的脂肪早已凝固成白色的、令人不快的膏状物。
肉本身纤维粗糙,盐分高得吓人,几乎掩盖了任何肉类本身的味道。
它脂肪含量极高,吃下去能提供大量的热量,但对于长期缺乏蔬菜和洁净饮水的士兵来说,这种高盐高脂的食物只会加剧口渴和肠胃的负担。
然而,对于缺乏油水的士兵们,这仍然是难得的“荤腥”。他们用肮脏的勺子挖出肉块,有的直接塞进嘴里,有的则小心翼翼地抹在好不容易软化了的饼干糊上。
而蔬菜罐头, 通常是豆类、扁豆或者某种糊状的混合蔬菜。同样是为了保存而加入了大量的盐,口味单一得令人发指,长期食用足以让最不挑剔的人感到厌烦。
士兵们将它们与咸牛肉混合,或者直接倒进饭盒,与泡软的饼干一起,搅合成一锅颜色可疑、但热量足够的糊糊。
如果说食物只是维持生存,那么葡萄酒就是战壕里真正的“生命之水”。它不是优雅的佐餐饮品,而是粗糙的、深红色的液体,用巨大的木桶运来,再分装到士兵们各式各样的水壶或饭盒里。
它酸涩,酒精度不高,但对于这些身处地狱边缘的人来说,它是无可替代的珍宝。
它是重要的热量来源,能暂时驱散深入骨髓的寒冷,更重要的是,它能提升(或者说麻痹)士气,能让紧绷的神经暂时松弛,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忘却近在咫尺的死亡、泥泞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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