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张脸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属于一个德军士兵。冻土和冰雪将他完美地封存在了这里,保存得惊人地完好。
他的眼睛微微睁着,蓝色的瞳孔失去了焦距,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却依旧能看出生前的轮廓。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喊出最后一个词,或者仅仅是最后一口呼吸。
脸颊的皮肤紧绷,呈现出一种大理石般的苍白和光滑,没有腐烂,也没有扭曲,只有一种绝对的、被瞬间凝固的平静。
他甚至看起来有些……安详,仿佛只是在严寒中睡着了,做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太年轻了。可能只有十七八岁,或许更小。下巴上只有些许绒毛般的金色汗毛。
所有人都沉默了。
刚才还充斥着的咒骂声、喘息声、镐铲的撞击声,瞬间消失。只有风声呜咽着掠过战壕。
人们围拢过来,默默地看着这具从冻土中显露出的遗体。没有敌意,没有仇恨,甚至没有恐惧。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东西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这是超越敌我的、对生命本身被如此粗暴冻结的悲悯。
这个年轻的德国士兵,他来自哪里?他是否也曾在平安夜,望着家乡的方向,思念着亲人?他是否也像卡娜一样,怀揣着某种幼稚的幻想走上战场,然后被现实的残酷瞬间碾碎?
他现在躺在这里,被敌人的镐头无意中掘出,像一件被遗忘在冰库里的物品,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战争对整整一代年轻人的吞噬。
一个法国老兵摘下帽子,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声念叨了一句什么。没有人听得清,但那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普世的哀悼。
卡娜看着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胃里一阵紧缩。她想起了自己在训练营认识的几个同样年轻的女孩,她们现在在哪里?是否也变成了某片土地下冰冷的雕塑?她下意识地靠近艾琳,寻求着一点点虚幻的支撑。
艾琳也停下了手中的十字镐,目光落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她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但握着镐柄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些。
她看着那双蒙着白霜的蓝色眼睛,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无数个类似的、被战争和严寒共同终结的年轻生命。弗朗索瓦、露西尔、马尔罗……还有眼前这个不知名的德国少年。
死亡面前,国籍、立场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同样被冻结的青春和同样戛然而止的未来。
勒布朗啐了一口,但这次的唾沫显得有气无力。他直起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妈的……挖个坑都能挖出这玩意儿……”他的声音失去了往常的愤世嫉俗,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现在怎么办?”
没人能回答。按照标准程序,应该报告,然后或许会由后勤部门处理。但在这前线,标准程序往往意味着无限的拖延,或者干脆被遗忘。
最终,布洛中尉被叫了过来。他看了看坑里的遗体,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厌恶,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物伤其类的悲哀。
“填上。”他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声音疲惫,“换个地方挖。动作快点。”
命令简洁而冷酷。这就是前线的逻辑。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源去安葬一个敌人的士兵,哪怕他如此年轻。他只是一个障碍物,需要被清理,或者……被重新掩埋。
士兵们沉默地执行命令。用冻土和碎冰,再次将那张年轻的脸庞,那双无神的蓝色眼睛,缓缓覆盖。镐头和铲子再次挥动,但这一次,动作慢了许多,也沉重了许多。每一次泥土落下,都像是一场无声的葬礼。
艾琳重新举起了十字镐。这一次,砸向地面的声音似乎更加沉闷,仿佛敲打在每个幸存者的心脏上。
卡娜看着那渐渐被泥土掩埋的轮廓,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她转过头,更加用力地挥动起手中的工兵铲,仿佛想用这机械的劳动,驱散脑海中那张年轻而冰冷的脸,以及那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加固工事的苦役继续进行。冻土依旧坚硬,疲惫依旧刻骨。但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那具冰雪下的遗体,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每个人麻木的神经深处。
它提醒着他们,他们挖掘的,不仅仅是冻土。他们是在一片巨大的、露天的坟场上,进行着一场毫无意义的劳作。
而他们自己,也随时可能变成这坟场的一部分,被冰雪封存,等待着在某个不确定的未来,被另一群同样麻木的士兵,用冰冷的铁镐,无意中掘出。
寂静再次降临,只有镐铲与冻土碰撞的单调声响,以及风穿过铁丝网时,那永不停歇的、如同挽歌般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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