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起的涟漪终有平复的一天。当期中考试的喧嚣彻底沉淀,日子便回归了它按部就班的、略显单调的本来面目。
周五的夜晚,城市被细密的秋雨笼罩,空气湿冷。张甯的家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下,是压抑的沉默。她坐在自己那张小小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金钱游戏》,但思绪却无法集中。墙壁很薄,隔壁父母房间里断断续续的、刻意压低了的交谈声,像带着毛刺的细线,执拗地钻进她的耳朵。
起初是母亲压抑的、带着忧虑的询问,然后是后爸那含混不清的、浸泡在廉价白酒里的低沉声音。他今天似乎喝得比往常更多一些,那声音里没有了平日酒后的暴躁,只剩下一种被生活反复碾压过后的、沙哑的疲惫。
“……厂里现在人心惶惶的,”是后爸的声音,像是在磨砂纸上拖动石块,“东北那边好几个兄弟单位,都开始有名额了……说是‘优化结构’,其实就是让你回家。‘下岗’!”
“瞎说!咱们这可是大钢厂,铁饭碗,怎么可能说裁就裁?”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顺,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丈夫打气而故作的镇定。
“铁饭碗?”后爸发出一声短促的、自嘲似的哼笑,“现在哪还有什么铁饭碗……前两天,三车间的刘头儿还偷偷问我,敢不敢跟他出去闯一闯,去南边‘下海’ ……他娘的,我连游泳都不会,还下海?”一声沉重的叹息,几乎要将胸腔里的所有空气都抽干,“我走了,你跟孩子们怎么办?你这身子骨,每个月吃药的钱,还有两个孩子上学的钱,哪一样离得了这份死工资?我不敢赌啊……这一家老小,都指着我呢……”
之后的对话,变成了更低沉的、无法分辨的咕哝和母亲无助的叹息。
张甯静静地坐着,指尖冰凉。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家的“重量”。那种成年人世界里,被现实捆住了手脚,进一步是深渊,退一步是悬崖的无力感,像一张湿冷的网,透过薄薄的墙壁,将她也牢牢地笼罩了进去。
“下岗”、“下海”…… 这些词汇,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在彦宸潜移默化地“投喂”下,她这半年来阅读的那些财经报纸和书籍里,早已对这些充满了时代阵痛的名词有了理论上的认知。她知道,这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中,必然会产生的阵痛,是生产关系变革中,个体必须付出的代价。
可直到今晚,当它从自己后爸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一个中年男人最具体的恐惧和最沉重的责任时,这个词,才第一次有了滚烫的、灼人的温度。
她那个沉默寡言的、偶尔会在酒后摔打东西来发泄内心郁积的后爸,在这一刻,不再是一个疏冷的符号,而是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着、随时可能倾覆的、具体的人。
那晚之后,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东西,便压在了张甯的心头。它比任何一道复杂的物理题都更耗费心神,因为它无解,且充满了未知的变数。整个周六,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窗外明明已经放晴,但她的世界里,却仿佛还笼罩着那晚的、湿冷的秋雨。
周日,彦宸家。那股混杂着书香和淡淡的他的气息,让她紧绷了一天多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弛。
桌上摆着两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茉莉蜂蜜红茶,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好的、冒着香气的烤红薯。这是他最近研究出的“投喂”新品,据说是从一本老旧的养生食谱上看到的,专治“阳虚体质”。
彦宸正眉飞色舞地给她讲解着一道他自创的、堪称“变态级”的物理模型题,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露出一副“你也有今天”的得意表情。
可他很快就发现,她今天有些不对劲。
她的笔尖,在一道辅助线上悬停了太久。那双总是清亮如镜的杏眼,此刻也有些失焦,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书本,飘向了某个遥远而忧虑的地方。
“喂,师父?”彦宸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被我这道题的智慧光芒闪瞎了?不至于吧?这可有失你学霸的水准啊。”
张甯的目光缓缓地重新聚焦,落在他那张带着戏谑笑容的脸上。她伸出手,指尖碰了碰那杯温热的蜂蜜红茶,那股暖意顺着指尖传来,却仿佛无法抵达她冰冷的心底。沉默了片刻,她才抬起眼,看向他,用一种探讨学术问题般的、冷静克制的语气开口:
“彦宸,我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关于‘结构性失业’和个体家庭的抗风险能力。”
彦宸的眉毛微微一挑。他立刻就明白了,这绝不是一次单纯的学术探讨。他没有追问,只是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做出了一个认真倾听的姿态,示意她继续。
“一个以单一重工业为支柱的城市,当它的核心产业,也就是那台巨大的、陈旧的机器,开始因为效率低下、无法适应新的市场规则而生锈、停转时,那些附着在机器上的、作为一颗颗螺丝钉存在的个体,会面临什么?”她没有说“我的家”,而是用了一个更宏观、更冷静的词——“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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