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门,回到了那个依旧弥漫着饭菜和酒香的屋子里。
后爸果然还沉浸在第三杯的快意中,一边咂着嘴,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块心满意足的、不需要再费心应付的背景板。弟弟则在里屋的小方桌上,全神贯注地研究着那两个精密的机器人,试图将它们从机器人形态,变成它们原本的载具形态。
母亲,则坐在灯下,正在翻看彦宸最后呈上的那本深蓝色相册。她的动作很慢,神情专注,仿佛在阅读一本极其重要的文献。
见她进来,母亲抬起头,朝她招了招手。
“宁宁,过来。”
张甯走过去,在母亲身边坐下。
“这些照片,你都看过了吗?”母亲问道,目光却没有离开相册。
“没有,”张甯摇了摇头,目光也落在那本摊开的相册上,“有些他给我看过,不过……”她也忍不住低头看去,照片上的自己,或是在图书馆的书架前踮脚找书,或是在操场的单杠上迎风而坐,或是在放学路上咬着一根冰棍,神情专注,眉眼舒展。好些照片,她自己都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拍下的。
母亲点点头,微笑着说:“喜欢一个人的眼睛,是藏不住的。”
她伸出那只略显粗糙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右边的一张照片上。
那张照片里,张甯正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她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呼唤,刚刚转过头来。夕阳的余晖,像最慷慨的画师,从她身后整片地泼洒过来,将她的发丝、脸颊、肩膀,都勾勒出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色描边。
而她的目光,正越过镜头,望向那个按下快门的人。那目光里,没有平日的警惕与疏离,没有解题时的专注与锐利,只有一种被阳光浸透了的、全然放松的柔和,唇角,还噙着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浅的笑意。
张甯看着照片里的自己,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那是她吗?那个看起来……如此温柔,如此不设防的女孩。
她明白了母亲话里的双重含义。
那既是在说照片里,她看向镜头时,那双不自觉流露出温柔与信赖的眼睛。
更是在说那个藏在相机后面,用镜头捕捉下这一瞬间的、彦宸的眼睛。
只有在那样一双充满了爱意与欣赏的眼睛注视下,她才会流露出那样毫无防备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神情。
母亲轻轻地合上了相册,小心地将它放在了五斗柜上,仿佛那不是一本相册,而是一份郑重其事的、关于女儿幸福的证明。
母亲站起身来,动作里有一种少见的、郑重其事的意味。她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张甯跟自己走向里屋,也就是她和后爸的卧房。在门口处,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还在自斟自饮、浑然不觉的男人,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一闪而过的疲惫。随即,她转回头,给了张甯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
那眼神,让张甯心头一凛。
她惊疑不定地跟了进去。她平时极少走进这个房间,这里是母亲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私人领地。房间比外面更小,也更暗,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也更浓郁。一张老旧的双人床,一个上了锁的木箱,便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母亲没有开灯,只是借着从堂屋透进来的昏黄光线,走到床头柜前。她从柜子上拿起一本已经翻得很旧的、平素最爱阅读的《红楼梦》,熟练地拆掉了那层用牛皮纸包着的、保护性的书皮。
然后,她从书的内页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张被仔细折了三折的纸。
张甯屏住了呼吸。
母亲将那张纸,在床沿上,缓缓地展开。
那是一张已经微微泛黄的画稿,用铅笔手绘而成,虽然看得出年湮代远,纸张的边缘甚至有些毛糙,但上面的线条,却依然清晰无比。
画中是一个娴静美丽的少女,双手交叠在膝上,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看眉眼,立刻就可以分辨出是年轻时的母亲,只是脸上没有如今的倦怠与柔弱,而是充满了那个年纪特有的、未经生活磨砺的鲜活与生命力。
尤其是她那双眼眸,那微微上扬的唇角,那份在恬静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仿佛要满溢出来的柔情与笑意,和自己刚才在那本相册里看到的那张、被夕阳勾勒出金边的照片上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
张甯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重重地击中了。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画稿的右下角。
那里,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用钢笔写下的签名。那个字,笔锋锐利,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无所畏惧的张扬。
那是一个字——宁。
张甯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收缩。
她惶然地抬起眼,看向自己的母亲,声音因为过度的震惊而变得干涩沙哑。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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