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最大的残陶被他裹在怀里,像护着一缕将熄未熄的魂。
回到窑坊,他没点灯,只凭手感和记忆揉泥——不加釉,不塑花,只求一个“容”字。
七日七夜,火势由弱到强,又由烈归温,他守在窑口,一日三醒,三醒不眠。
水汽从陶胎里一丝丝抽走,裂纹在高温中挣扎愈合,仿佛一场无人见证的重生。
终于,窑门开启时,没有爆裂声,也没有炫光。
只有一只杯静静立在灰烬中央——厚拙如土,杯身歪斜得近乎笨拙,可内壁却被打磨至极,光滑如初生肌肤,触之微暖,似有呼吸。
大匠不说一句话,洗净双手,换上旧衣,将杯用粗麻布包好,背进竹篓。
他走过回民街时,油锅正响,羊肉串在铁架上滋滋作响,人们笑闹着讨价还价,没人注意这个老陶工低垂的眼帘下,藏着怎样一场山河不动的决意。
他走进废墟,脚步未停,径直走向李咖啡曾跪坐的地方。
阳光刚刚爬上断墙,照见满地碎陶如星屑散落。
大匠蹲下,取出那只无釉陶杯,轻轻放在那滴露曾停留的位置。
“杯不求光,”他的声音沙哑如风刮过陶土,“只求盛得住人心。”
咖啡不知何时已站在巷口,一身旧衬衫皱得不成样子,眼底却清明如洗。
他走近,蹲下,伸手接过杯子。
指尖抚过杯沿,粗糙与温润并存,像极了这座城的脾性——外表沧桑,内里滚烫。
忽然,掌心一热。
他怔住。
低头看去——杯底,又凝出一滴露。
不是冷凝,不是洒落,它就那样悄然浮现,微光轻颤,像一颗不肯坠落的心跳。
他呼吸一滞,喉咙发紧。
这不是技能,不是天赋,也不是什么情绪融合的奇迹。
这是……回应?
是这破败之地、破碎之人,在以最原始的方式,重新学会相望?
这时,阿录来了。
她穿一件月白色旗袍,发髻松挽,手中捧着一卷空白册子,封面无字,纸页泛黄,像是从某本残破古籍中抢救出来的命脉。
她轻轻将册子放在那张歪斜的木桌上——曾是酒馆唯一的吧台,如今只剩三条腿撑着半块板。
她没说话,只是退后一步,目光温和而坚定。
“若要记,”她说,“就从第一笔开始。”
咖啡望着那空白纸页,久久不动。
风穿过废墟,掀动纸角,发出极轻的响。
他想起那些年调出的千百种味道,皆为他人悲欢而燃;想起雁子最后转身时说的那句“我记住了所有,却记不住我们的未来”;想起自己曾以为唯有痛才能酿出真味,结果却把最爱的人越推越远。
他闭上眼,再睁时,眼中已有决断。
提笔,蘸墨。
笔尖落在纸上,第一行小字缓缓成形:
“调酒不是调味,是调心。”
刹那间——
十七口井的方向,同时传来极轻的嗡鸣。
像是锈蚀的铜线被风吹动,像是埋在地下的根脉突然苏醒,又像是无数个曾在深夜诉说心事的灵魂,在黑暗中齐齐抬起了头。
远处阴影里,小烬死死盯着那本册子,指甲再度掐入掌心。
他本想怒斥,想冲进去撕碎这“亵渎清痕”的妄言,可脚步却钉在原地。
最终,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片碎陶——昨夜偷偷从废墟捡回的,边缘锋利如刀。
他攥紧它,指缝渗血,眼中怒火未熄,却不再咆哮。
而改变,从来不是一声惊雷。
它是晨光里的一滴露,是废墟上的一只杯,是一支笔落下的第一行字——
悄然无声,却足以震碎山河。
喜欢雁过留声时咖啡未温请大家收藏:(m.20xs.org)雁过留声时咖啡未温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