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雾如纱,笼罩着梓桐源码头。
烧焦的木梁斜插在浑浊的江水中,焦糊味混合着水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荣安胸口。
她站在临时搭起的望楼残骸上,玄色斗笠垂下的纱帘隔绝了旁人视线,也藏住了她眼底翻涌的惊涛。
昨夜那两名金人的诅咒余音仍在颅腔内嗡鸣,汉儿司的烙印依旧像毒藤缠绕心脏。
这身份是悬顶利剑,随时会斩断她所有生机。
“六……大人……”
刘大婶瓮声瓮气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她同样罩在斗笠玄甲中,像座敦实的铁塔在朝阿六汇报情况。
“狴犴营的人接管了西侧栈桥,领头的姓张,看着眼生得紧。堆场那边,厢军正在清理废墟,但……埋得太深,‘东西’一时半会儿清不干净。”
她压低声音,最后一句几乎化作气音。
阿没有回答,只是指尖不经意间点了点。
一旁的荣安没有出声,她在试图厘清阿六的意图。
炸点分布极刁钻,A、B泊位的承重桩基,栈桥与岸基的铆接处。
这是要彻底瘫痪深水泊位,让海鰌这庞然大物无处容身。
如若真的是童贯的手笔,狠辣精准。
阿六会怎么做呢?
引爆?嫁祸方腊?
她悄悄掠过阿六那双深潭般的眼。
无论阿六站在哪一方,她跟他都如同雾中对弈的棋手,彼此皆在暗处,落子皆藏杀机。
“文叔那边呢?”
阿六问,他声音透过面具,不带一丝波澜。
“在查水路。”
刘大婶朝下游芦苇荡方向努努嘴:“他说新安江这几日水纹有异,暗流比县志记载的急了三成,像是……上游刚泄过洪。”
泄洪?
荣安心头一动。
未及深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木梯传来。
一名同样罩着半截面具的皇城司察子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卷被泥水浸透大半的册页:“提举大人!清理东侧货仓废墟时,在压碎的樟木箱底发现的!看着……不像商货账册!”
荣安看了一眼阿六,发现他没什么反应,就把东西接了过来。
册页入手沉重,封面是普通的青布,已被污水染成深褐色。
翻开内页,她瞳孔骤然收缩。
并非文字,而是图。
精细的墨线勾勒出连绵山势与曲折水道,赫然是新安江上游至梓桐源一段。
山形走势、河湾深浅、沙洲位置,标注得一丝不苟。更奇异的是图侧空白处,密密麻麻缀满蝇头小楷,但排列全无章法,如同天书。
“辰宿列张,寒来暑往。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这不是《千字文》吗?
荣安心中一动。
这不是普通地图,应该是漕运秘档。
是以《千字文》字序为密码本,记录航道水文、暗礁险滩、乃至官府巡防间隙的走私密径。
只有掌控一方漕运命脉的巨头,才需用如此隐秘的方式记录核心信息。
它为何会出现在这被炸毁的货仓?
“还有这个,压在册子下面。”
察子又递上一物。
一枚寸许长的青铜鱼符。
鱼身线条古拙,鱼鳞以错金工艺勾勒,鱼眼处镶嵌着两粒极小的黑曜石,幽光流转。鱼腹刻着一个阴文小篆——“漕”。
这是……
“鱼符通漕。”
阿六突然出声。
荣安呼吸一窒,鱼符通漕……听名字就知道是掌控地方漕运关节的信物。
持此符者,可调度官私漕船,畅通关隘。
可是如此重要的东西,竟遗落在这废墟之中?
不觉得荒谬吗?
……
临时征用的码头税吏房里,灯火如豆。
阿六屏退左右,只留荣安一人。
那张漕运秘图摊在粗糙的木案上,青铜鱼符压在图角,幽光映着两人冰冷的半截面具。
“图是真的。”
阿六的声音第一次褪去了那层隔膜般的平静,透出一丝凝重的金石之音。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图上山峦:“落霞岭,鹰愁涧。标注的暗流旋涡位置,与三年前工部水部司的密档分毫不差。这图,非十年以上老漕工不能绘。”
他指尖落在《千字文》密文上:“‘辰宿列张’,指每月初三、十八,月隐星现时,鹰愁涧水势最缓,大型粮船可冒险通过。‘律吕调阳’,指官府巡河船于子、午二时在落霞湾换防,其间有半个时辰的空档。”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黑纱,锁住荣安,“能解此图的,只有两种人——绘图者,或其死敌。”
荣安后背渗出冷汗。
阿六对漕运秘辛的了解,远超一个“亲随助手”。
他究竟是谁?他展示这份洞察力,是威胁?还是……一种危险的试探?
“鱼符呢?”
她强行定神,声音竭力平稳。
阿六拿起那枚青铜鱼符,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鱼鳞:“‘漕’字鱼符。前朝旧制,持符者掌一路漕运关节调度之权。本朝虽废符节,但某些盘根错节的家族,仍以此物为凭信,操控地下漕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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