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冬,松花江还未完全封冻,江面上漂着细碎的冰凌,像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在昏黄的日头下闪着冷光。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猫在家里,守着火盆嚼着倭瓜籽,唯独我爷爷孙老炉,非得往江边跑。
“爹,这大冷天的,您又去瞧那铜佛?”我爹孙铁匠拦在门口,哈气成霜。
爷爷不答话,只用那双被炉火熏得浑浊的眼睛瞪了他一眼,披上那件磨得油亮的羊皮袄,拄着榆木棍便出了门。我那时才七岁,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头。
江风刮得人脸生疼。那尊铜佛半陷在江边的淤泥里,只露出胸脯以上。自打上月江水退去,它便这么突兀地出现了。佛像的面容似笑非笑,眼睑低垂,竟有几分悲悯。可村里没人敢靠近——打它出现那日起,凡是碰过它的人,舌头上都生了层铜锈,泛着腥气,说话呜哩呜噜的,瞧过郎中也无用。
“邪性得很,”村东头的马寡妇压低了声音,“我夜里路过,听见佛肚子里有纸片子哗啦啦响哩!”
爷爷不理这些闲言碎语,每日必来,围着铜佛转圈,用那根榆木棍东敲敲西戳戳。这日,他忽然蹲下身,眯着眼往佛口里瞧。
“狗剩,你眼神好,瞅瞅里头有啥?”爷爷唤我的小名。
我凑上去,佛口深不见底,一股子铁锈和霉烂纸页的混合气味冲出来。忽然,里头似乎有东西反光,我吓了一跳,往后缩。
“是个铜匣子,”爷爷喃喃道,“日本人弄的玩意儿。”
爷爷是村里最好的铁匠,年轻时在吉林府做过工,见过世面。他说这佛不是老物件,至多十来年光景,可做工精巧,绝非寻常匠人所为。
当夜,村里就出了事。
赵二狗贪杯,打赌说敢舔那佛嘴。第二天一早,他婆娘哭天抢地地找来——二狗直挺挺躺在炕上,舌头变成了青绿色,硬得像块铜疙瘩,呜噜着说不出话,嘴角淌着腥臭的涎水。
“作孽啊!定是冲撞了佛爷!”老辈人跺脚叹息。
事情很快传到了日本人耳朵里。第三日,一辆挎斗摩托车突突地开进屯,下来几个穿黄呢子大衣的日本人和一个点头哈腰的翻译官。
“皇军说咧,这佛是日本庙里的圣物,冲撞了要砍头!”翻译官姓金,戴着圆眼镜,唾沫星子横飞,“明日就来请走,谁也不许靠近!”
村里人噤若寒蝉。唯有爷爷半夜摸到我爹炕头:“铁匠,不对劲。日本人啥时候信中国佛了?那佛肚子里有文章。”
爹吓得捂住他的嘴:“我的亲爹哎!可不敢胡说!要掉脑袋的!”
爷爷一把推开他,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我瞅见佛底座上有字——‘昭和八年’,分明是日本年号。他们自个儿的佛,咋会泻出满洲债券?”
是的,赵二狗倒下前,曾从佛嘴里抠出张烂纸片,上面印着“满洲中央银行”,面值五元,沾着铜锈色的黏液。这事只有我们几家知道,谁也不敢声张。
爷爷一夜未眠,在天快亮时摇醒我:“狗剩,爷带你降妖除魔去。”
我懵懵懂懂跟他出了门。江边雾气沼沼,铜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恍若活物。爷爷从怀里掏出绳索和钩爪,那本是用来摘山核桃的家伙。
“我下去瞧瞧,你拉着绳头。要是鬼子来了,就学三声乌鸦叫。”
不等我回应,他已利索地将绳子系在腰间,手脚并用爬上了佛身。那身影完全不似个六旬老人。他探身向下,一点点挤进佛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江雾散开,日头出来了,照得冰凌子刺眼。我手心全是汗,死死攥着绳子。忽然,绳子连抖三下——这是约好的信号。我赶紧拼命拉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爷爷从佛口中拖出来。
他浑身沾满粘稠的、带着铜腥的液体,怀里却紧紧抱着个铁匣子。匣子被某种铅封封着,上面打着醒目的“关东军地质调查班”火漆印。
“快走!”爷爷脸色苍白,不由分说拉我就跑。
刚到家插上门闩,外头就传来摩托声和犬吠。日本人和翻译官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伪警察。
“太君说了,佛里的东西被偷了!交出来免死!”金翻译尖厉的声音在村子里回荡。
一家人都吓傻了。爹娘面无人色,小妹直接哭出来。爷爷却出奇地镇定,他把匣子塞进炕洞,抓把灰抹了脸,慢悠悠走出去。
“啥匣子?俺们没见过。”爷爷歪着身子,又变回那个糊涂老铜匠。
日本人不信,挨家搜查。到我家时,那条狼狗冲着炕洞狂吠不止。眼看要暴露,爷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传染痨病!”我娘机警地哭喊起来,“爹啊!您咋又犯病啦!”
日本人顿时后退几步,掩住口鼻。金翻译骂咧咧地:“晦气!走!”
他们到底没搜,转而抓走了赵二狗——说他偷了皇军圣物,要带回县里审问。二狗被拖走时,那双绝望的眼睛我一直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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