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头猛地抬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道光。
五
接下来的三天,老赵头像变了个人。他翻出家里所有关于界碑的老物件:一张吴大澂当年赏给他祖父的银元拓片、半本残缺的《勘界日记》、甚至还有一小块据说是从当年碑座上敲下来的青石碎屑。他不停地描画、拼凑,试图还原碑文全貌。
禁忌也被伊尔根严肃地告知所有人:日落之后不得近江;不得穿戴红色衣物在外行走;不得提及“炸碑”、“压死”等词;家家户户碗筷不得敲击出声响,以免惊扰。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江对岸的苏联哨所似乎也察觉异常,探照灯在江面上扫来扫去。
第七夜,月晕毛茸茸的。子时刚过,江心突然传来巨大的哗啦水声,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破水而出。那头阴骡再次出现,这一次,它不再是漫无目的地行走,而是径直朝着胜山屯而来!它眼眶中的绿火炽烈燃烧,背上断碑淌下的已不再是暗红液体,而是粘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液,滴落在江面上,竟嗤嗤作响,经久不散。
骡蹄踏上岸边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它一步步逼近屯子,牲口圈里的猪牛羊瞬间炸窝,疯了一样撞击栏杆。
“它要进屯了!”有人失声尖叫。
六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老赵头却抱着一卷厚厚的宣纸,踉跄着冲出了家门,直向那阴骡奔去!
“爷——!”他发出一声嘶吼,不是对骡子,而是对那碑,“孙儿来了!赵家守碑的来了!”
阴骡竟真的停住了脚步,绿色的“目光”锁定在老赵头身上。
老赵头展开宣纸,那上面是他用三天时间,对照拓片和日记,用毛笔蘸着朱砂和——后来伊尔根才低声告诉我,还有他自个儿的血——补全的碑文。月光下,那纸上的字迹红得惊心。
“光绪十二年!钦差大臣吴大澂立!此乃华夏疆土!不容侵夺!”老赵头的声音在夜风中颤抖,却带着一股决绝的铿锵,“爷!您看着!碑没倒!没倒!”
他将那卷宣纸猛地拍向骡背上的断碑!
奇迹发生了。宣纸触及碑面的瞬间,竟如同烙铁遇雪,瞬间融入石碑之中!那断碑上残缺的文字,被一道道灼热的红色流光迅速填充、连接、补全!眨眼间,一座完整、殷红如血的碑文浮现出来,熠熠生辉,将周围照得一片诡异通明!
阴骡发出一声长嘶,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怨恨,倒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呜咽。它眼中的绿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玉石般的光泽。它甩了甩头,驮着那光芒流转的血碑,转身,一步步沉稳地走向界江。
江水无声地分开一条道路。骡驮碑沉入江心,消失不见。片刻后,江心深处,一道沉稳的青光冲天而起,旋即隐没。江面恢复了平静,那股弥漫多日的血腥味也随之一扫而空,只剩下清冽的水汽。
七
天亮了。人们发现,在江心最深处的航道附近,隐约多了一处暗礁般的阴影。有胆大的船夫驾船靠近,回报说水下似乎真的立着一块巨石,形状如碑。
老赵头病了一场,好了之后,手腕上多了一道深深的疤痕。他变得沉默了许多,但眼神里的浑浊却散了。他开始整理祖父和父亲留下的所有关于界碑的记忆和物件,说是“不能忘了根”。
我离开胜山屯前一夜,又和他坐在小院里喝酒。几杯下肚,他望着江心方向,突然低声说:“那碑,其实一直都在心里立着。我爹一辈子窝囊,怕事,就是因为亲眼见他爷爷被碑压死,觉得那碑是不祥之物,躲了一辈子。我也差点……差点走了他的老路。”
“现在呢?”我问。
“现在?”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笑了笑,“现在知道了,有些东西,不能躲。压死人的,不是碑,是炸碑的人。碑本身,护的是咱们脚下的地。魂灵不安,不是要作祟,是提醒后人,别忘了它们用命守过的东西。”
江风拂过,带来远方的潮声。我仿佛又听到那“嗒、嗒、嗒”的蹄声,沉稳,坚定,驮着一段沉重的过往,沉入江心,却从此矗立在每一个知晓这故事的人心里。
那夜之后,阴骡再无踪影。但胜山屯的老人们说,每逢大雾锁江的夜晚,凝神细听,或许还能听到江心深处,传来一声满足般的、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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