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园的重建工作，在一种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的氛围中推进。当务之急，除了加固防御、开垦梯田，便是充实庄园的“软实力”。一支没有文化的队伍，即便再勇武，终究是莽夫，难以长久。李昊对此心知肚明，他将目光投向了寨子里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在清理寨内一间废弃的祠堂时，李昊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藏书角。说是藏书，其实大多是些残破的佛经、地方志和几本虫蛀严重的农书，想来是前几任山主留下的。然而，就在这些蒙尘的书卷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祠堂后方，连接着一个狭小的柴房。李昊走近时，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沙沙的声响。他屏住呼吸，从门缝中窥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清瘦的读书人，正就着从屋顶破洞透进来的微光，伏在一张石桌上，极其专注地抄录着一本农书上的耕种技法。他身旁，只有半块干硬的麦饼和一碗凉透的清水。
此人虽衣衫破旧，头发散乱，但那股子沉淀在骨子里的儒雅气质，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他的手指修长，握着秃笔的姿势沉稳有力，仿佛不是在抄书，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李昊心中一动，此人绝非普通流民。
他没有惊动对方，悄然离去。他要的，不是一次唐突的见面，而是一次心甘情愿的投诚。
次日，李昊命人将那本农书原样奉还，并附上了一盘香气扑鼻的炒肉、一壶温热的米酒，以及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东西被放在柴房门口，旁边压着一张字条，字迹刚劲有力：
“先生抄录辛劳，聊备薄宴。若不嫌弃，愿闻先生对时局与民生之高见。”
字条没有署名，但那股自信与从容，让屋内的陈默心中一凛。他放下笔，看着那盘几乎未动的炒肉和米酒，久久不语。他已经饿了两天，却始终守着读书人的那份矜持。这盘食物，是试探，也是尊重。
是夜，月色如水。陈默推开柴房的门，看见李昊独自一人坐在庭院的石凳上，仰头观星。他没有穿那身常穿的、洗得发白的作训服，只是一身简单的布衣，更显得他沉稳内敛。
“公子。”陈默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李昊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陈先生，请坐。不必拘礼。”他早已从张二狗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对方的身份——一个因不满清廷剃发易服、不愿为异族效力而从山东流亡至此的前朝秀才。
陈默在下首坐下，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李昊：“公子非池中之物。我观你治军，颇有章法，与那些只知烧杀抢掠的草寇截然不同。只是，我不明白，一群泥腿子，读了几天兵书，就想在这乱世中争雄？”言语间，满是读书人的清高与不屑。
李昊并不恼怒，反而将一杯米酒推到他面前，平静地问：“陈先生饱读诗书，可曾想过一个问题——若天下大乱，黎民百姓何以安身？万里田畴何以复耕？万千工匠，又何以养家糊口？”
一连串务实到近乎冰冷的问题，让陈默瞬间哑口无言。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愿去想。他满脑子都是“华夷之辨”、“君臣大义”，却从未从这个角度审视过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
看到陈默的失语，李昊知道自己找到了打开对方心扉的钥匙。他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用一种近乎聊天的语气，抛出了一个个让陈默瞠目结舌的观点。
“先生说农业，可知‘轮作休耕’之法？可知道南边有种新作物，产量极高，耐旱耐贫瘠？”李昊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我们不缺地，缺的是法子。把地种好，仓廪实，才能人心安。”
“先生说工匠，”他话锋一转，“总认为他们天生该为官府服役，做些不挣钱的活计？我看不然。若能让他们自产自销，打造精良的农具、器皿，拿到市集上去换钱粮，岂不比让他们饿着肚子造些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更好？这叫‘工商皆本’，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陈默的瞳孔开始地震。轮作制、高产作物、工商皆本……这些词汇，对他而言既陌生又充满了诱惑。这完全颠覆了他从小到大被灌输的“重农抑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信条。
还没等他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李昊又说到了武备。他从怀里取出一卷图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火器，”李昊的声音压得更低，“终将替代冷兵器，成为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这不是猜想，是正在发生的现实。你看这图纸，名为‘燧发枪’，比现有的火铳更可靠，射程更远。”
图纸上，那简洁流畅的枪械结构，对于一个熟读《武备志》却从未见过实物的人来说，无异于天书。陈默颤抖着手，接过图纸，上面的线条和标注，每一个字符都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游历过江南，见过朝廷的腐败，听过民间的疾苦，却从未想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草寇头子”，竟能对未来有如此清晰、如此“离经叛道”却又直指根本的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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