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王振,作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拥有着一项足以让整个外廷为之战栗的权力——“批红”。
皇帝朱祁镇早已厌倦了繁琐的政务,大多数时候,他只会听取王振的口头汇报,然后给出一个模糊的意见,甚至干脆就让王振“看着办” 。于是,用朱砂笔在内阁的票拟上写下最终决定的神圣权力,便落到了王振——现在是他——的手中 。
这一笔下去,是生是死,是升是贬,是战是和,皆在他一念之间。内阁首辅的意志,若无他的“批红”,便是一纸空文。天下朝臣的命运,尽悬于他笔尖的那一抹朱红。这便是“权过元辅”的真正含义 。
他颤抖着伸出手,那是一双属于宦官的手,皮肤细腻,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保养得比深闺女子还要精心。这双手,曾经或许只在东宫为幼年的太子捧过书、研过墨,如今,却能决断无数人的生死,甚至能左右一个王朝的航向。
是就此收手,想尽一切办法,辞去权位,远离京城,试图扭转那无可避免的命运,避免那场名为“土木堡”的浩劫?
还是……
还是趁着末日降临之前,更加疯狂地、变本加厉地攫取和享受这唾手可得的、凡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想象的极致权势?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尖叫:快跑!逃离这个吃人的紫禁城!逃离王振这个注定毁灭的身份!
但另一个更深沉、更具诱惑力的声音,仿佛从这具身体的骨髓里直接响起:跑?你能跑到哪里去?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是一个无根之人,一个阉人,离开了这座宫殿,你什么都不是 。留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皇帝的信任是你的,朝臣的敬畏是你的,这泼天的权势,都是你的!只要你拿起那支笔……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触碰到了那支静静躺在笔架上的朱批御笔。笔杆由上好的湘妃竹制成,触手温润,上面还残留着朱砂的淡淡腥气。
这具身体的肌肉,似乎有着自己的记忆。他的手指,以一种无比熟练的姿态,轻轻拈起了那支笔。
就在这一刻,一种诡异的、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全身。恐惧并未消失,但它被另一种更强大的情感暂时压制了下去。那是对掌控一切的渴望,是对生杀予夺的迷恋。
他,一个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普通人,一个在法律与规则的框架下循规蹈矩生活的小职员,何曾想象过,自己能拥有如此纯粹、如此不受制约的权力?
他看着自己的手,在昏黄的烛光下,因恐惧和兴奋而微微颤抖。
午夜的司礼监值房里,死一般的寂静。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被囚禁在一个注定要毁灭的躯壳里,与历史、与命运,也与自己内心最深处那被压抑了许久的贪婪与欲望,进行着一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搏斗。
为了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来自两个时代的记忆洪流,他强迫自己站起来,迈开脚步。
他需要空间,需要走动,需要用行动来确认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他推开值房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是司礼监的文书房,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 。巨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影子。月光透过高大的格子窗,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切割出无数明暗相间的条纹,黑白分明,宛如一个巨大的棋盘,也像一座无法逃离的牢笼 。
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丝质的睡袍拖曳在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这具身体的步态轻盈而沉稳,落地无声,这是长年宫廷训练的结果。他经过一排排书架,那些黄绫封皮的卷宗里,记录着帝国的荣耀与伤疤,忠臣的血泪与奸佞的微笑。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里还会存放一份关于他自己的、用最屈辱的词句写就的记录。
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一张小案几旁,一个年轻的小宦官正趴在桌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口水都快流到了桌上的账册上。
听到脚步声,那小宦官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当他看清来人是王振时,那张还带着睡意的稚嫩脸庞瞬间血色尽失,变得惨白如纸。
“掌……掌印老祖宗!”
他几乎是魂飞魄散地从凳子上滚了下来,手脚并用地跪倒在地,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姿态,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他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声音都变了调。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面对的第一个“人”。
一瞬间,属于现代人的、本能的同情与不忍涌上心头。他想开口说“起来吧”,想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来处理。
然而,他的身体,或者说,属于王振的本能,却做出了更快的反应。
他甚至没有思考,喉咙里便发出了一声冷漠而轻蔑的“哼”声。同时,他的右手,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行云流水般的流畅姿态,轻轻一拂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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