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切的华贵陈设,此刻都仿佛只是为了烘托那位端坐在书案后、宽大紫檀木扶手椅中的人——方家家主,方敬堂。
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形未见得如何魁梧,却坐得如山岳般沉稳。穿着一袭藏青色缂丝直身,并无过多纹饰,只在衣缘处用银线暗绣着回纹,低调中透出难以言喻的矜贵。他的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下颌线条紧抿,显得坚毅而冷峻。额头宽阔,眼角已有细密如扇的纹路深深刻画,那是常年运筹帷幄、思虑深沉留下的印记 。
最令人不敢直视的是他那双眼睛。并未因年岁而浑浊,反而锐利得像浸过寒水的刀锋,此刻正从手中的一册账本上抬起,平静无波地看向进门的商砚辞。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洞察世情的穿透力,仿佛只一眼,便能将人的五脏六腑、乃至心底最细微的盘算都看得通透。
他并未开口,甚至身形都未动分毫,但整个房间那沉甸甸的奢华气息,似乎都汇聚于他一身,化作无形的威压,沉甸甸地笼罩下来,令商砚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三分。
“坐。”
方敬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他指了指书案前,一张略显小巧的玫瑰椅。
商砚辞依言上前,小心落座。这椅子的尺寸与摆放位置,都微妙地暗示着主客之别,他挺直了背脊,只坐了前半边,姿态恭敬而拘谨。这是一种表演,一种必要的伪装。他必须先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才能获得打破规则的资格。
方敬堂并未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账本,只随意抬了抬手。侍立在书房角落的一名青衣小婢便悄无声息地趋步上前,动作轻灵得像一片叶子落在绒毯上。
一场无声的对决,就此展开。
茶几上早已备好了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只见那小婢先取过沸水,依次温了壶、盅、品茗杯,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不带一丝多余的声响 。这是一个仪式,更是方敬堂掌控节奏、施加压力的武器。在这套繁复而优雅的礼仪面前,任何一个举止失措的人,都会在开口之前,便已落了下风。
商砚辞静静地看着,内心却是一片冷静。他那属于寒门学子的记忆,让他对这套流程了然于心 。他知道,方敬堂这位“贾而好儒”的大商人,必然会用这种文人雅士的方式来试探一个陌生来客的深浅。你究竟是哪个阶层的人?你的教养如何?你的心性能否沉得住气?所有答案,都在这杯茶里。
小婢用茶则从茶罐中请出茶叶,投入那把泛着幽暗光泽的紫砂壶中。沸水冲入,一股清雅高锐的茶香瞬间腾起,与室内原有的檀香、墨香交织,竟奇异地和谐。那香气,商砚辞一闻便知是顶级的松萝茶。他的大脑几乎是本能地开始分析:这种品级的茶叶,年产量极低,其贸易路线被严格控制在少数几个商帮手中。一杯茶,背后是庞大的物流网络、森严的社会等级和惊人的财富。
小婢手腕轻旋,迅速将头道茶汤倒入茶海,用以醒茶、温杯。继而再次高冲低斟,第二道茶汤才被均匀地分入两只白若凝脂的德化窑白瓷品茗杯中。七分满,不多不少。她先将一杯轻轻放在方敬堂手边,然后才将另一杯捧至商砚辞面前的茶几上,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方敬堂直到此时,才缓缓合上手中的账册,将其置于案角。他并未立刻端茶,而是将目光平静地投向商砚辞,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温暖的灯光下,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尝尝。”他终于开口。
这两个字,不是邀请,是命令,也是一道考题。
商砚辞忙微微欠身,应了声“是”,这才双手捧起那盏温热的茶杯。他没有立刻饮下,而是先观其色,茶汤清澈透亮;再闻其香,香气沁人心脾;最后才将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小口。茶汤入口,微苦,而后迅速回甘,满口生津。整个动作,从容不迫,完全符合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士人的品茶礼仪。
他知道,他通过了第一道考验。他成功地用这个世界的规则,为自己赢得了一张可以坐上牌桌的入场券。
他放下茶杯,轻声道:“好茶。汤色明亮,滋味醇厚,确是上等的松萝。”
方敬堂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仿佛深潭投入一粒石子。他原以为,女儿带来的是一个技艺超群的匠人,却没想到,对方竟还有着如此的见识与气度。这让他心中的评估,悄然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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