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去京城，应下这道诏书。他不需要拿出完整的工业体系，只需要展示一点点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比如更高效的农具图纸，或者一个简单的杠杆滑轮组——就足以震惊朝野，获得那个迷信的皇帝的青睐。
一旦他能“谋得一官半职”，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他就能拥有保护家人的力量。他就能让那个名叫刘书吏的胖子，为他那天的所作所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这道诏书，在他眼中，不再是一个“异常”，而是一个“奇迹”。是上天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为他打开的一扇窗。它就像一个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求生通道。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完美的陷阱，其最高明之处，就在于让猎物心甘情愿地相信，那是专门为它准备的、通往天堂的阶梯。
他更不知道，在遥远的京城，在那座紫禁城的深处，那个真正的“同类”，那个真正的猎人王振，正是在用这些他精心挑选的、如同声呐般精准的词语，探测着整个大明王朝的水域，等待着像他这样的“异类”，主动撞上他撒下的那张无形之网 。
王振的目的，从来不是寻找什么贤才来“共强社稷”。他是在清除所有可能威胁到他信息优势的“变量”。要么，收为己用。要么……提前清除 。
初三看着那张黄绢，眼中开始燃烧起一种名为“希望”的火焰。
而在读者——那个真正的、拥有上帝视角的“先知”眼中，那火焰的倒影里，却是一张冰冷的、已经收紧的蛛网。
当晚，茅屋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
油灯的火苗如豆，在黑暗中无力地跳跃着，将三个人沉默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泥墙上，拉扯成巨大而扭曲的怪物 。晚饭，依然是那碗能照见人影、带着腥臭味的米汤。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吞咽时喉咙滚动的声音，和碗沿磕碰牙齿的细微声响。
终于，当父亲放下那只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粗陶碗时，初三开口了。
“爹，娘，”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这死寂的空气中，如同投下一颗石子，“我要去京城。”
父亲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母亲正准备收拾碗筷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初三没有给他们提问的机会，继续说道：“今天村口的那张皇榜，你们也看到了。皇上在招揽天下有奇术异能的人。只要能献上本事，就能封官授爵。”
他没有提“来自他方”那句最关键的话，他知道，那对他的父母来说，太过匪夷所思，无法理解。他选择了一种他们能够听懂的方式来解释。
“这是我们家……唯一的机会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爆发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恐惧。
“你疯了！”父亲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被惊吓到的颤抖，“京城？你知道京城有多远吗？路上有多少土匪流寇？你一个半大的孩子，还没走到一半，就得被野狗吃了！”
母亲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一把抓住初三的手，那双干枯的手冰冷而颤抖：“儿啊，你可不能去啊！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天子脚下，是吃人的地方！我们这种泥腿子，去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忘了刘书吏了吗？官府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啊！”
他们的话，像一把把钝刀，句句都戳在现实最痛的地方。他们说的都对。从一个乡下佃农的角度来看，初三的想法，无异于飞蛾扑火，是纯粹的自杀行为。
“留在家里，就不是自杀了吗？”
初三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挣开母亲的手，站了起来。油灯的光，从下往上照着他的脸，让他的眼神显得异常明亮，也异常决绝。
“爹，娘，你们看着我。”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天，刘书吏可以踢翻我们的粮食，明天，他就能要了我们的命。这个冬天，我们靠什么活下去？靠墙角那点发了霉的小米吗？靠去挖那些早就被挖光了的草根树皮吗？”
他的目光扫过父母那张被岁月和苦难刻满了皱纹的脸，扫过这个四面漏风、连遮风避雨都勉强做到的“家”。
“留在这里，我们是百分之百的死路一条。只不过是慢慢地、痛苦地、像牲口一样地饿死。这是注定的。”
“但是去京城，是一条活路。可能……可能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可能我会被骗，会被抓，会死在半路上。但万分之一，它不是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农家少年的、斩钉截铁的逻辑力量。
“留在这里是零。去，就不是零。我们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失去了，为什么不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父亲被他这番话震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因为初三说的，是血淋淋的、无法回避的真相。他们那套“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生存哲学，在绝对的生存危机面前，已经彻底破产了。
“出头的椽子先烂。”父亲最后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句古老的、充满了宿命感的谚语，“我们是泥，初三，我们是泥啊。泥就该待在泥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才能活得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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