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敬堂没有穿戴任何盔甲,也没有手持任何兵刃。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他此生最华丽、最隆重的、只有在祭祀先祖时才会穿的、织金绣银的深色儒商大袍。
他平静地走下台阶,走到了那群杀气腾腾的锦衣卫面前。他看了一眼那些正在拼死抵抗的族人,又看了一眼那些被烧毁的家业,眼中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知道,女儿的逃亡,需要时间。
而他,就是那个来为她争取时间的人。
“住手。”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的喊杀声与火焰的爆裂声,“朝廷鹰犬,无故围攻朝廷贡商,纵火行凶。是何道理?”
锦衣卫指挥使纵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方敬堂!你还敢狡辩!”他从怀中掏出王振签发的令箭,“你女方琅琊,以妖术害死先帝!如今铁证如山!你方家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哈哈……哈哈哈哈……”
方敬堂突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不屑。
“荒谬!真是天大的荒谬!”他猛地止住笑,目光如刀,直刺指挥使,“我女琅琊,天性柔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她半月之前,便已染了重病,缠绵病榻。就在三日之前……”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充满了锥心刺骨的“悲痛”。
“……就在三日之前,她已病故了!你们要抓的,是一个死人!”
“什么?!”
指挥使的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他愣住了。
他接到的死命令,是“拿下妖女,搜缴妖书”。如果人死了,这罪责,就无法“坐实”。这差事,就办砸了一半。
就在指挥使犹豫的这一刹那——
方敬堂动了。
他猛地,从身边一名早已惊呆了的护卫腰间,抽出了一柄长刀!
“锵——!”
刀光如雪!
但他没有冲向锦衣卫。
“砰!”
他反手一刀,将身边那座象征着方家脸面、价值连城的宋代青瓷花瓶,连同基座,劈得粉碎!
“我方家世代忠良,为朝廷输送粮饷,衣被天下!”他须发皆张,如同怒狮,用刀尖指向指挥使,厉声喝道,“岂容尔等鹰犬,以‘莫须有’之罪,污我门楣!今日,我方敬堂便血溅于此!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如何向新君交代,你们逼死忠良之罪!”
他举起长刀,便要向自己的脖颈抹去!
这一幕,彻底镇住了指挥使。
他怕的不是方敬堂死。他怕的是方敬堂现在死,这样死。
如果方敬堂以“死谏”的方式自尽于此,而自己又没有搜到那个“已死”的方琅琊,那这场“谋逆”大案,就成了一桩悬案。王振虽然权大,却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拦住他!!”指挥使大惊失色,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嘶吼,“要活的!!”
他终于明白了方敬堂的目的。这个老狐狸,在用自己的命,逼迫自己“活捉”他!
数名锦衣卫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夺下了方敬堂手中的长刀,将他死死地按倒在地。
“拿下!”指挥使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声音都变了调,“给我搜!把方家翻个底朝天!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方敬堂被铁链锁住,押向囚车。他那被按在泥地里的脸上,在无人看见的角度,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惨淡的微笑。
他用自己“生死未卜”的结局,为女儿,赢得了最宝贵的、逃出生天的时间。
当父亲那声中气十足的、最后一次的怒喝,穿透厚重的地层,化作一声模糊的嗡鸣,传入耳中时,方琅琊正提着裙摆,在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行的、散发着浓重霉味与土腥气的夯土通道中,疯狂地奔跑。
这便是徽商家族最后的底蕴。一条隐藏在“儒雅” 门面之下的、连接着方家在城内各处产业、甚至直通城外运河码头的秘密通道。
她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但她没有时间悲伤。她那颗属于二十一世纪化学家的、冰冷的大脑,正在以一种近乎于残酷的效率,高速运转。
她计算着锦衣卫从“搜查”转向“挖掘”所需的时间。
她计算着从这里到码头的距离。
她计算着风向、水流,以及……她活下去的概率。
“轰!”
一声巨响,她身后的密道,塌了。那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的屏障。
她不敢回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那扇伪装成废弃染坊水井的出口。
“噗通!”
她狼狈地滚落在一个堆满了废弃染料桶的院子里。刺鼻的、混合着靛蓝与酸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小姐!快!”
几名早已在此等候的、方家的死士,一把将她拉起,塞进了一辆早已备好的、用来运送货物的骡车。
“驾!”
骡车疯狂地冲向码头。
然而,锦衣卫的“番子”(便衣特务),早已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封锁了所有出城的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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