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贵人家中飘出的、若有若无的香料味，是平民坊市里蒸饼和熟肉的烟火气，是牲畜粪便的骚臭，是皮革作坊传来的鞣制酸味，是川流不息的人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各种气味复杂地混合在一起，喧嚣而充满活力，与黑石滩那凝重的血腥和死寂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这浓郁的、属于“人间”的气息，让许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士兵，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和不适应。
按照秦王之前的命令，他们被安置在了西郊一处隶属于官府的驿馆。这处驿馆比他们之前住过的那个要大得多，环境也清净不少，甚至有专门的医官等候在此，为伤员们进行更细致的诊治。
表面上看，一切待遇优渥，充满了王恩浩荡。
但秦战却从这份“周全”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这更像是一种……隔离。将他们与外界，尤其是与军中其他部队，暂时隔离开来。
安顿下来后，秦战躺在驿馆干净却冰冷的床榻上，左臂被医官重新上药包扎，传来一阵阵清凉和刺痛。百里秀在一旁，默默地整理着他们仅剩的、不多的行装。二牛被强制按在隔壁房间休息，不满的嘟囔声隐约可闻。
“校尉，” 百里秀整理好东西，走到床边，声音平静无波，“我们已进入咸阳。王上的封赏，不日即会下达。”
秦战“嗯”了一声，目光望着窗外庭院中一株刚刚抽出嫩芽的柳树，没有说话。
百里秀顿了顿，继续道：“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黑石滩之功，过于显赫。如今咸阳城内，关于校尉与我等技术营的议论，恐非一面之词。将作监、军需署，乃至一些……宗室老臣，恐怕都会有所动作。”
她的分析冷静而精准，直接将可能面临的暗流指了出来。
秦战缓缓转过头，看向百里秀，嘴角扯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秀姑娘是怕我得意忘形，还是怕我应对不当？”
百里秀迎着他的目光，轻轻摇头：“秀只是提醒校尉，功赏之后，猜忌必至。我等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
就在这时，驿馆外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动静。似乎是有其他部队的军官，听闻“打狗阵”的英雄住在此处，慕名前来拜访，却被守卫在外的、明显不属于技术营的兵士客气而坚决地拦住了。
“王命，秦校尉及其所部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守卫冰冷的声音隐约传来。
门外的好意被阻，门内的他们，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围了起来。
秦战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对百里秀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我知道。” 他轻声说，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从我们活着走出黑石滩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已经不一样了。”
他抬起还能动的右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臂的伤口上，感受着那下面隐隐的跳动。
“功赏，是糖，也是药。”
“猜忌，是风，也是刀。”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驿馆内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初春的风，吹动柳条，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而在驿馆之外，咸阳这座巨大的权力机器，依旧在按照自己的规则隆隆运转。关于如何封赏、如何安置这支功勋卓着却又“格格不入”的队伍，各方势力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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