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区的地基在众人的努力下,已初具雏形。新翻的泥土被石夯一下下砸实,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咚、咚”声,如同这片土地重新苏醒过来的心跳。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泥土和新鲜木料混合的独特气味,虽然忙碌,却透着一股子让人安心的生机。
黑伯正指挥着几个年轻工匠,将一根粗壮的原木立起来,准备作为工棚的主梁。老人手里拿着墨斗,眯着一只眼,仔细校对着木料的垂直度,嘴里不时发出“左边一点”、“好,稳住!”的指令。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脸上,那皱纹里仿佛都填满了对即将诞生的工坊的期待。
二牛则带着一帮人在清理西边的沤肥池,虽然嘴上抱怨个不停,手下却没停,一锹一锹的黑泥被甩上来,那股子浓郁的、带着腐败气息的臭味随风飘散,惹得附近干活的人都忍不住掩鼻。
“娘的,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二牛嘟囔着,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碾过不平地面的颠簸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营地忙碌而和谐的节奏。
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由得一滞,纷纷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营地入口处,扬起一片尘土。三辆装饰明显比秦战他们那寒酸马车华丽得多的双辕马车,在一队约莫十名身着皮甲、腰佩环首刀的兵士护卫下,径直闯了过来,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马蹄踏过刚刚平整好的地面,留下凌乱的蹄印,车辕更是差点撞到堆放在一旁的木料。
“吁——!” 车夫勒紧缰绳,马车带着一股骄横的气势,停在了营地中央,恰好堵在了通往正在建设的工坊区的路上。
车门打开,先是下来两名穿着吏员常穿的皂缘青衣、但料子明显精良许多的年轻男子,他们动作利落地放下脚踏,然后躬身侍立一旁。
紧接着,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面皮白净,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身着深青色官袍,头戴进贤冠的中年男子,才慢悠悠地踩着脚踏,踱下车来。他先是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才抬起眼皮,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和挑剔的目光,缓缓扫视着整个营地。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简陋的窝棚,掠过满身泥污、手持粗糙工具的流民,掠过刚刚立起的、还带着树皮的原木柱子,最终,落在了那一片刚刚夯实的工坊地基,以及地基旁堆放的、造型奇特的高炉组件和鼓风囊上。
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
此人正是将作监派来的“督导”匠官,名唤魏冉。据说在将作监内,以恪守“古制”、精通《考工记》而闻名,当然,也以脾气固执、难以相处着称。
秦战闻声,从工坊地基那边走了过来,百里秀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黑伯也放下了墨斗,沉着脸走了过来,手里还下意识地紧握着那根量尺。
“阁下是?” 秦战在魏冉面前五步处站定,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身上还沾着泥土和木屑,与魏冉那一身光鲜官袍形成了鲜明对比。
魏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秦战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打量一个不知礼数的野人。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尖细,拿腔拿调地说道:“本官乃将作监右丞,魏冉。奉大匠之命,特来督导尔等营建工坊事宜。”
他特意加重了“督导”二字,然后伸出手指,指向那堆高炉组件,语气陡然变得严厉:“此乃何物?形制古怪,不伦不类!《考工记·凫氏》有云,‘凡铸金之状,金与锡……’尔等这般胡乱拼凑,成何体统?!”
他又指向那刚刚立起的工棚柱子,痛心疾首般摇头:“还有这工棚!选址、朝向、规制,无一符合法度!立柱歪斜,用材粗劣!简直……简直是有辱匠作!”
他身后的两名年轻吏员,也配合着露出鄙夷的神色,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污了他们的眼睛。
黑伯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他上前一步,想要争辩,却被秦战一个眼神制止了。
秦战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等魏冉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甚至带上了一点故作好奇的语调:“哦?依魏大人高见,这工棚,该如何建?这炼铁炉,又该是何等模样?”
魏冉见秦战似乎“虚心求教”,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他昂起头,如数家珍般说道:“工棚者,当坐北朝南,以纳阳气。进深需合六之数,椽距需遵九之规!至于炼炉,当以黄土夯筑为佳,形若覆釜,其高、其广,皆有定式,岂容擅自更改?尔等这般胡来,炼出的必是废铁烂渣,徒耗国帑!”
他一番引经据典,说得唾沫横飞,仿佛掌握了世间唯一的真理。
营地里的流民和工匠们,大多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句,但能从魏冉的语气和神态中,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毫不留情的否定和贬低。刚刚因为劳动而积攒起来的一点热情和希望,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不少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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