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盘上三道新痕狰狞如爪,边缘翻卷的铜屑闪着冷光——那是他惯用的青铜箭簇斜斜刮过的痕迹,深可见底,甚至能嗅到箭簇与铜锈摩擦后留下的腥涩气息。李豫指尖抚过刮痕,触感锐利如刀,脑中清晰回放着方才搭弓时的沉实震动:指节扣住牛角弓把,弦拉满时如绷紧的惊雷,箭离弦的破空声犹在耳畔……可此刻背上的弓仍贴着脊椎,弦冷硬如冰,弧度平直,连一丝方才拉伸过的余颤都无。
“嗡——”
后颈汗毛骤然倒竖如针,一股寒意自尾椎窜上头顶,激得他牙关发紧。时间被啃掉了一块,像被无形巨口生生撕咬,连带着他与沈心烛的行动都成了被操纵的皮影。两人分明是清醒的,却困在循环的噩梦里,连挣扎的痕迹都被抹去。
李豫喉结滚过干涩的食道,转头时正撞进沈心烛的眼。她脸色惨白如纸,下颌线绷得死紧,唯有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颤影暴露了她的惊惧。风自残巷深处呜咽而来,卷起地上枯叶与碎骨,打着旋撞在断墙上,发出“呜呜”的哀鸣。暮色压得更低了,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裹着潮湿的霉味,黏在皮肤上如腐尸的手。这古城正在被蚕食,不仅是砖石,连时间都在无声腐朽,成了困住他们的活棺。
“再来!”
李豫的声音陡然炸响,比风更冷,比刀更硬。他不看沈心烛,左脚猛地蹬碎墙皮,硬底靴踩着凹陷的墙洞借力,身形如离弦之箭射向暮色最浓处。斗篷带起的尘土尚未落地,他已翻身越过坍塌的墙体,断砖在他脚下簌簌滚落。“跟上!”声音砸在尘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身影已没入前方如蛛网般交错的窄巷阴影中,快得只剩一道灰影。
沈心烛指甲掐进掌心,血腥味在齿间弥漫。她没有犹豫,脚尖点过瓦砾堆,身形如流水滑入阴影,仅落后李豫半个身位。她的身法极轻,裙摆扫过碎瓷时甚至不发出一点声响,可胸腔里的气息却越来越急,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干涩的刺痛——到底不如李豫,他的气息绵长如深潭,而她的,已如风中残烛。
李豫奔行的轨迹笔直如尺,仿佛这迷宫般的街巷在他眼中不过是演武场的跑道。暗影里,他的侧脸冷硬如青铜雕像,下颌线绷成直线,唯有双眼亮得惊人,瞳孔深处却翻涌着另一片景象:不是眼前这座被无形之力啃噬的死城,而是神策府演武场的烈日,以及母亲离去前那最后一眼。
那年他才十二岁,握着木剑的手全是汗。沈夫人就站在角门边,素净的旧衣裙领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挺括如铁。她的眼神冷冽如冬雪覆刃,带着世家女子刻在骨子里的疏离,连看他时,目光都像隔着一层冰。临走前,她忽然抬手,指尖擦过他汗湿的额发,那动作极轻,指尖擦过眉骨时微颤了一下,凉意却像针,从此钉在记忆里。然后她转身就走,青布鞋踩在白石路上,脚步声清脆,一步,一步,没回头。
“他姓李,将军府的李。”
只有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在他识海里。为何是李?为何偏偏是那个将母亲困在牢笼里的姓氏?
思绪翻涌间,前方豁然开朗。两人穿出狭长暗道,出口正对着一片死寂如坟场的街市。空地上,一座巨大的祭台盘踞如凶兽,低矮的圆形台基被紫黑污垢浸透,那污垢并非死水,而是如活物般蠕动,顺着石缝向上攀爬,像无数条紫黑血脉缠满祭台,将原本刻在台壁上的符篆糊成了狰狞的鬼脸。
祭台正中,一枚血茧悬浮在半空,大得令人窒息。它的外壳并非纯粹的黑,而是无数深浅不一的血色阴影在翻涌,浓时如凝固的血浆,淡时如濒死者唇边的红沫,每一次起伏都像有无数颗濒死的心脏在搏动。茧皮下透出的光芒更诡异,不是光亮,而是暗黄色的、粘稠的微光,像腐肉里蠕动的蛆虫,带着令人作呕的生命力。靠近祭台的地面在轻微震动,脚下传来细碎的“咯吱”声——是深埋土下的骨骸被血茧抽取了最后一丝生气,相互挤压、碎裂,声音细得如同无数牙齿在啃噬骨头。
祭台边沿,背对着他们伏着一个人影。
那是个女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款式是多年前贵府婢女的旧样,袖口磨穿了洞,露出枯瘦如柴的手腕。她的肩膀单薄地垮着,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鬓边散乱的发丝里缠着灰白,被风卷着贴在脸颊上,沾着黑褐色的污渍。她的双手紧紧交握,贴在身前冰冷的祭坛石壁上,指节突出如老树枝桠,皮肤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指甲缝里塞满了紫黑的污垢。整个人就那么定格着,仿佛一座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凝固着深入骨髓的绝望,连风都吹不散她身上的死寂。
“呼——”
风突然转向,带着血茧的腥甜气息迎面扑来。沈心烛只觉腰间一紧,一股无形的巨力如铁索般勒住她,猛地朝祭台方向拖拽!她惊呼一声,身子已离地半尺,眼看就要被扯向那蠕动的血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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