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躯壳里,装着的是远超年龄的沉重与机敏。
马凤站在西苑冰冷的青石板上,秋日的寒风已经带上了初冬的凛冽,刮在脸上微微生疼。
他身形比同龄人略高,但依旧瘦削,厚重的侍卫服穿在他身上,仍显得有些空荡,需要不时不动声色地调整一下肩甲的位置,免得滑落。
值守西苑已近半月。
他对这片区域的了解,已远超普通侍卫。
他知道东北角那扇常年上锁的侧门,钥匙由谁保管;知道西南角废弃井台旁,有一条野猫惯常出入的缝隙;知道每日巳时三刻,会有一队内侍准时运送果蔬穿过西侧宫道,那是他观察人流、记忆面孔的机会。
他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幼豹,在属于自己的领地里,熟悉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潜在的威胁与机会。
王副统领对他这种超出年龄的沉稳和尽职挑不出错处,却也并未放松监视,偶尔投来的目光依旧带着审视。
那个试图挑衅他的世家子侍卫,在几次发现马凤完全无视他的小动作后,也渐渐失了兴趣。
马凤乐得如此。
他需要的就是这种“不起眼”的安全。
他的心思,几乎全部系于西北方向。
兰台宫。
那三个字,如同烙印,刻在他的心头。
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极其隐蔽地确认了它的方位。
那是一片比西苑更显荒凉的区域,宫墙的颜色似乎都更为灰败,连鸟雀都不愿在那里多做停留。
他值守的岗哨,最近的一个,距离兰台宫的外墙,也隔着两条宫道和一片光秃的园林。
这日,他被分配到一条可遥望兰台宫东南角楼的宫道巡逻。
这是一个难得的,可以相对长时间望向那个方向而不显突兀的机会。
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雪来。
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马凤按着刀柄,步伐沉稳地沿着宫道往复行走。他的目光,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状似无意地扫过远处那座孤零零的角楼,以及角楼后方那片沉寂的殿宇群。
那里就是兰台宫。
囚禁着他母亲的地方。
他的生母,那位在他刚出生时,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不惜与师父合演一出“偷天换日”,从此在冷宫中蹉跎了十年光阴的丽妃,冯夫人。
十年。
他在这十年里,经历了边塞的风沙,学会了杀人的技艺,见识了人心的险恶,也感受过短暂的温暖。
而她呢?
在这冰冷的宫墙内,装疯卖傻,或是真的在绝望中磨灭了心智?
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是否……还记得那个被她亲手送走的孩儿?
一股混杂着酸楚、愤怒、思念和无力感的情绪,在他幼小的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坚硬的外壳。
他只能用力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细微的痛感逼迫自己保持冷静。
巡逻至宫道尽头,需要转身折返。
就在他转身,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兰台宫方向的瞬间——
他颈项上悬挂的那半块龙凤玉佩,隔着里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这感觉转瞬即逝,却清晰无比!
马凤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停止了跳动。
这玉佩,自他懂事起便戴在身上,除了洗澡从不离身。
它冰凉温润,从未有过如此异样。爷爷牛天扬说过,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信物,另一块在母亲那里。
是……巧合吗?还是……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呼唤,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死死锁住那座灰败的角楼。
几乎就在同时,兰台宫内,一间陈设简陋、甚至有些破败的宫室窗前。
一个身形单薄、面色苍白的宫装妇人,正凭窗而立。
她已不复当年丽妃的绝代风华,岁月和孤寂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眼神空洞,带着长期幽禁带来的麻木与迟钝。
她手中,紧紧攥着另一半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忽然,她心口毫无缘由地一阵悸动,那攥在手中的玉佩,似乎也隐隐传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温热。
冯夫人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迷茫,随即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她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积尘的窗棂,望向了宫墙之外,那个她几乎已经遗忘的、代表着自由与过往的方向。
视线所及,只有高耸的、隔绝一切的宫墙,以及远处影影绰绰巡逻侍卫的身影。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最终,落在了那个沿着宫道行走的、看起来格外瘦小的侍卫身影上。
距离太远了,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穿着青色侍卫服的轮廓,按着佩刀,走得一丝不苟。
不知为何,看着那个小小的、挺拔又孤寂的身影,冯夫人沉寂已久的心湖,竟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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