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三年的春末,当最后一丝寒意在杨柳梢头彻底消融,帝都金陵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凯旋。
通往皇城的御街两侧,早已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欢呼声、议论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滚烫的声浪,几乎要掀开春日澄澈的天空。鲜花与彩绸从沿街的楼阁窗口抛洒下来,落在行进中的军队铠甲上,落在为首那两位并辔而行的年轻官员身上。
左边那位,身着麒麟补子绯袍,腰束玉带,面容清俊,眼神澄澈而温和,正是北镇抚司镇抚使辛诚。他没有戴盔,任由春风吹拂他额前些许散落的发丝,面对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他脸上并无多少骄矜之色,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一种深沉的、仿佛承载了太多东西的平静。他偶尔向道旁的百姓微微颔首,换来的是更加狂热的呐喊:
“辛青天!”
“辛大人!是辛大人回来了!”
“多谢辛大人和陈大人守住北疆,我们才能安心过日子啊!”
右边那位。正是陈潇。与一年前离京时相比,他瘦削了许多,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仿佛久不见日光。他骑在马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平静地望向前方,那平静之下,却似封冻的深潭,不起丝毫波澜。对于周遭震耳欲聋的欢呼,他仿佛充耳不闻,只是那搭在缰绳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陈大人!看这里!”
“陈青天!多亏了您造的厉害兵器啊!”
一个胆大的半大小子挤到前面,将一束带着露水的野花奋力扔向陈潇。花束落在陈潇的马前,被马蹄轻轻踏过。
陈潇的目光终于动了动,垂下眼帘,扫了一眼那瞬间零落成泥的花瓣,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他没有看身旁的辛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
“辛兄,你听这呼声,多么真挚,多么热烈。”
辛诚侧过头,看向他,温声道:“北疆将士用命,百姓感念,亦是常情。陈兄之功,世人皆见。”
“世人皆见?”陈潇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喜悦,只有冰碴般的嘲讽,“辛兄可知,一年前,我离京赴北疆之前,就在前面那条街口,被曹焱带着东厂番子当街拦下,泼了满身的黑狗血,砸了满头的黑驴蹄子。那时,围观的也是这些人,或许……就是现在喊‘青天’喊得最响的这些。”
他的语速平缓,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
“他们当时在笑,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我说‘妖人’,‘邪祟’,那笑容,比今天还要灿烂几分。”陈潇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激动、崇拜、或仅仅是看热闹的脸庞,“不过一年光景,不过是打了几场胜仗,拿出了几样好用的东西,他们便忘了当初的唾沫星子,换了另一副嘴脸来拥戴。辛兄,你说……这是否便是你常说的,‘民心’?”
他的话语,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盛大凯旋表象下的某些东西。
辛诚沉默了片刻,他能感受到陈潇话语里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他轻轻一叹,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陈兄,百姓质朴,易受蒙蔽,亦易被表象所感。彼时他们受曹焱蛊惑,笑的是他们心中的‘妖人’;今日他们欢呼,感念的是守护疆土的功臣。此非其本性反复,实乃信息闭塞,难以明辨是非所致。我辈所求,不正是以‘诚’待人,以‘行’化民,使上下通达,渐开民智么?”
他顿了顿,看向陈潇的眼神带着真诚的劝慰:“北疆之苦,非你我一己之功,亦非你我一己之殇。过往种种,皆是砥砺。望陈兄莫要因此,而对这天下苍生,失了信心。”
陈潇听着辛诚的话,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微弱的波动,但旋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轻轻吁了口气,仿佛将胸中某种积郁暂时压下。
“多谢辛兄开解。”他淡淡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两人不再交谈,并马前行。气氛看似缓和,却有一种无形的隔阂与沉重弥漫在两人之间。辛诚的“至诚之道”能感受到陈潇精神世界的剧烈变化,那不再仅仅是丧妻之痛,更增添了一种对这个世界根深蒂固的疏离与不信任,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偏执。他知道,言语的安慰终究有限。
而陈潇,则在心中默念:开民智?谈何容易。这时代的愚昧,如同厚重的泥沼,个人的努力,不过是投入其中的一颗石子,连涟漪都难以持久。辛诚的“诚”道,或许能照亮一方,但想要驱散这弥漫千古的黑暗,需要的,恐怕是更为酷烈、更为彻底的东西……比如,火焰。
凯旋的队伍在震天的欢呼中,缓缓行至承天门外。盛大的欢迎仪式即将达到高潮,而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
与此同时,紫禁城,乾清宫。
暖阁内,檀香袅袅。永乐帝朱棣并未身着朝服,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缓缓扫过地图上北疆那片广袤的区域,最终落在帝都金陵的位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致诚请大家收藏:(m.20xs.org)致诚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