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页卡在《起居注》书脊的刹那，指尖触到一丝异样毛刺。林昭未回头，只将书册轻轻推回原位，袖口微敛，那截残图早已不在掌心。梁上尘灰簌落，谢允以目示意东窗，二人攀椽而起，足尖点瓦，借夜雾掩形，自内阁重地悄然脱出。
天未明，城南废观檐角悬着半钩残月。林昭立于殿后暗巷，解下腰间玉佩，指腹沿内缘划过，夹层微启，残图抽出，火光一闪，纸角卷曲成灰。他将灰烬吹散于风中，转身推门入观。
观内荒芜，神像倾颓，蛛网横结。三更已过，人影陆续自不同方向潜至。谢允自东而来，袍角沾泥，显是绕行水渠；徐怀之由西入，袖口尚有石灰粉迹，似刚离工坊；另三人皆青袍窄袖，眉宇间透着浙东士子特有的清苦之气。林昭不发一言，自怀中取出三份拓纸，分置案上。三人展开细看，皆变色——图中所绘，非山川地形，乃玉珏裂纹走向，与雁门至代州一线军镇布局暗合。
“昨夜内阁东壁暗道已现，铁门刻有裴府火记，锁启之钥，正在此玉。”林昭取玉佩与拓纸并列，“半珏藏于密室，半珏传于我手。先帝遗诏若真，裴相所惧者，非权位动摇，乃正统更易。”
徐怀之抚图良久，忽道：“此纹若为兵防图引，那靖南王府后园密道，直通北境烽燧，岂非私通外夷之证？”
“未必是通敌。”谢允摇头，“更可能是裴党借宗室之名，暗控边军粮道。”
话音未落，门外忽有窸窣。林昭抬手止言，徐怀之悄然移步至门侧，取火镰在手。片刻，一工部小吏模样的人踉跄而入，面色青白，递上一封残信，颤声道：“徐郎中……军粮急报……只来得及抄半页……”言罢倒地，口角溢沫，已无声息。
林昭俯身探其鼻息，人已断气。取信细察，纸为兵部特制黄麻，质地粗韧，折痕呈“双鹤衔令”式，此为裴党内部急奏专用折法，非寻常文书可比。信上墨迹斑驳，仅存数语：“……朔州仓粟三万石，尽数转押河东裴氏私屯……边军月粮缺两成……士卒哗噪，斩二人不能止……兵部压奏不发……”
谢允冷笑：“户部拨粮，工部转运，都察院稽查。三部皆在其手，粮道如血脉，尽被掐断。”
“然则哗变一起，三部皆难辞其咎。”林昭指信纸一角，“此报虽残，却用裴党密折之制，若能证其出自兵部内部，便是自噬其口。”
徐怀之沉吟：“工部有旧吏在朔州监修烽台，半月前曾密报粮运迟滞，当时未解其意，今观此信，方知早有端倪。”
林昭将信纸覆于灯焰之上，边缘焦黄卷曲，却未全焚。他取砚台压住未燃部分，道：“此信不能留，亦不能毁尽。半纸焦痕，可作‘残报未达’之证；若全焚，则无迹可循。”
谢允点头：“御史台可奏‘边情壅蔽’，请开军情直奏之例，绕过兵部。”
“尚早。”林昭摇头，“裴相耳目遍布六部，此举若发，必先剿内线。今当以静制动，先固同盟。”
他环视众人：“诸君皆寒门出身，或实务在身，久受门阀排挤，新政难行。今遗诏信物现世，边患将起，裴党必竭力遮掩。我等若各自为战，不过螳臂当车；若联为一体，或可清浊辨明。”
一浙东进士蹙眉：“结党之名，最易授人以柄。昔年清流遭贬，多因‘聚众非议’四字。”
“故不称党，不列名，不集权。”林昭取出玉珏，置于案心，“惟以‘清源’为号，取‘澄浊水之源’之意。凡持此号者，互通消息，互为援手，然无统属，不立盟书。谢御史主监察，可纠百官之弊；徐郎中联实务，可通民间之隐；我居都察院，统策谋，应机而动。三足鼎立，不倚不倾。”
谢允抚案而起：“若如此，我愿为清源首刃，专斩贪墨之吏。”
徐怀之解下腰间工部铜符，掷入香炉。铜符遇火，青焰骤起，映得众人面目沉肃。
“自今日始，工部营造册中，多一道暗记——凡‘清源’所系工程，皆以朱点标于页角。”
林昭取残信未焚之角，亦投入火中。火舌卷过，墨字“朔州”二字一闪而灭。
“边军缺粮，非一日之寒。裴党克扣，必有账可查。徐兄可遣可信旧吏，暗查工部转运底档，尤其是河东道粮运批文。”
“已有线索。”徐怀之从袖中取出一纸，“上月有批‘修堤民夫口粮’，自户部拨出，经工部转朔州，实则止于代县。批文上签押为兵部员外郎周崇，此人乃裴相门生。”
谢允冷笑：“以修堤为名，行截粮之实。好一个移花接木。”
“此证若出，可逼兵部开档。”林昭目光沉定，“但不可急。当先令边军之乱稍扩，使其压之不住，方有隙可乘。”
正议间，观外马蹄声疾，由远而近。众人皆凝神，手按兵器。林昭未动，只抬手示意勿躁。
片刻，一支令箭破窗而入，钉入供桌木缝，箭尾铁环刻有“戌时三巡”四字。谢允趋前细看，忽松一口气：“此为我旧部巡查令制，非裴党所用。”
“是虚惊。”林昭起身，踱至残碑前，碑上“清源观”三字剥落过半，唯“清”字尚存，“源”字仅余三点水旁。
“浊浪滔天，惟清源者不惧沉浮。”他立于碑前，声不高，却字字清晰，“今日无名之会，他日必为中流砥柱。”
众人默然相视，终齐点头。
徐怀之自炉中取出半熔铜符，以布裹之，纳入怀中。谢允将一枚刻有“慎”字的旧印放入袖袋。三名进士亦各自收好拓纸残片。
林昭最后环顾，吹熄残灯。众人自不同方向散去，身影没入晨雾。
观内重归死寂。残碑之下，半片铜符静静卧于尘土，火痕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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