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林昭立于都察院仪门前，袖中密报已递入签押房。守吏收下文书时低眉顺眼，却未登簿录名。他不多言，只拱手退下，步履沉稳地穿过回廊。身后无人相送，亦无批复声响。
回到值房，案上依旧空寂。三日过去，稽核之议如石沉海。工部不驳不允，仿佛那封密报从未存在。倒是昨日午后，营缮司忽遣人来，称愿配合查验南渠工程，语气恭敬，措辞周全。林昭执笔批阅公文，指尖微顿——此事来得太巧，恰在密报递出之后，分明是早有准备。
他合上卷宗，取出副本细览。其中提及西山采石场账目曾由户科经手，银流去向不明。此节若能查实，或可撬动僵局。思及此，提笔拟就一函，措辞谨慎，仅以协查财政流转为由，请户科同僚调取相关记录。信成，交予心腹亲随，命其亲手送达，不得假手他人。
夜归居所，天色阴沉。巷口孩童聚唱俚谣：“桥塌南渠水倒流，青石底下埋白骨。”歌声稚嫩，听来却刺耳。林昭驻足片刻，见几个瘦弱小儿蹲在墙根分食半块饼，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他未多语，径直回屋。
灯下展纸，墨迹未干。犹豫良久，提笔写下八字：南渠将溃，孤力难支。字短意重，不求援，不诉苦，唯示危局。封缄后交与老仆，令其连夜送往谢府。
翌日朝会，风平浪静。百官列班，无一人提及工程弊案。退朝后，林昭独坐都察院偏厅，翻阅旧档。差役送来茶盏，热气微升，他未曾动一口。午时过半，徐怀之自外而入，二人相见，只互揖为礼。对方欲言又止，终道：“近日工部催办几项急务，皆压我司案头。”语毕即去，未留片言。
林昭默然。他知道，这是警告，也是提醒。
第三日黄昏，仍无音讯。他正整理文书，忽闻老仆叩门，神色紧张，递上一只药匣，说是谢府家仆送来，言御史近日染了风寒，特奉药材数味，以表关切。
林昭接过，匣身无印，外包粗布。启开一看，内里层层包裹草药，触手粗糙。拨开底层药包，摸到一油布小袋，隐有棱角。拆开，取出三纸文书。
第一张为银票背书抄录，载明西山采石场每月向裴府幕宾私下输送白银二百两，经手人为工部书吏王烶，收款人署名模糊，但印章清晰可辨，乃裴相府私库印记。
第二张为承包商与中间人私签之约，白纸黑字写着“永济桥石料采买，每百石实付七十，余三十以劣土碎砖充填”，落款处有三方画押，其中一方赫然是李德元亲笔花押。
第三张最为紧要，乃李德元亲笔条谕，墨迹浓重：“南渠事毕，厚酬三百金，另赐宅一所，勿泄。”下无署期，但纸张质地与工部近日所用一致。
林昭逐页细读，指节轻压纸角，目光沉定。这些并非官方卷宗，却是活生生的凭据，足以戳破那层看似严密的遮掩。他将三纸文书反复查验，确认笔迹、纸料、印泥皆无伪造痕迹。尤其是李德元那张手谕，字锋锐利，与其在公文上的笔法如出一辙。
窗外暮色渐浓，灯火未点。他在黑暗中静坐良久，终于低声开口：“子慎……你我又并肩矣。”
次日清晨，他召来两名可信属吏，命其誊抄文书副本，三份密封，分藏三处。原件仍置油布袋中，贴身收藏。又修书一封致都御史，申明前次稽核申请至今未复，请限工部五日内提交全部工程账册与监工人名录，否则将依《风宪条例》启动非常核查程序。
午后，工部回应果然到来。一名主事亲至都察院，恭谨呈上南渠工程案卷，称已备齐所有材料，随时可供查验。林昭接过案卷，翻开第一页，便见西山采石场的签押记录已被补全，账目整齐，毫无破绽。
他不动声色，只道：“既已齐备，三日后当堂对勘。”
主事告退后，林昭将案卷置于案头，未再翻看。他知道，这些人以为只要补齐文书，便可蒙混过关。但他们不知道，真正的证据不在纸上，在人心，在那些不敢言说却已被记下的罪证。
入夜，风雨将至。他独坐灯下，取出油布袋，再次检视其中文书。手指抚过李德元的手谕，忽然注意到纸背有一处极淡的折痕，似曾折叠成小方，藏于袖中或怀内。这非寻常传递之法，而是刻意隐匿。
他心头一动，想起谢允素来行事缜密，若直接交证，必遭截查。这三纸文书，定是经多重转手，伪装成寻常物件才得以送达。难怪那药匣无印无名，连送药之人也未露脸。
正思量间，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急促。他抬头，见心腹随员推门而入，手中握着一张折叠的便笺，面色凝重。
“何处所得？”
“城南驿站暗桩传回，今晨有人持工部火签调运一批旧档，目的地不明。押运者中途歇脚饮酒，遗落此笺，被我方截获。”
林昭接过，展开一看，乃是调档令副本，注明“西山采石场近三年出入库总册，即刻移送内库封存”。签发人为工部侍郎裴景和，用印完整。
他缓缓将便笺置于烛火之上，火苗舔舐纸角，黑灰卷起。
三日后，稽核之期将至。他起身推开窗，风雨扑面而来。远处宫墙灯火昏黄，工部衙署方向却仍有数盏灯亮着，像是彻夜未眠的人，在忙着销毁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他收回目光，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递给随员：“持此物往户科，取我前日所请银流记录。若遇阻，就说——”
话未说完，院外马蹄声骤响，一辆不起眼的青篷车停在巷口。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年轻面孔，目光直望这边，随即迅速放下帘幕。
林昭闭嘴，将铜牌收回，转身走向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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