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某被公开处决后那声清脆的枪响，仿佛在三家集和“育才谷”上空久久回荡，并未随着他的尸体被草草掩埋而彻底消散。那枪声带来的不仅仅是叛徒伏法的快意，更在许多人心中刻下了一道无形的裂痕，一种难以言说的隔阂与猜疑，如同初春河面下细微的冰裂，悄然蔓延。
“育才谷”技术员们聚居的土坯房区域，气氛明显变得有些异样。以往饭后聚在一起，端着粗瓷碗，就着咸菜疙瘩讨论技术难题、甚至偶尔发发牢骚的场景少了许多。人们变得沉默，交谈时眼神闪烁，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空气中仿佛漂浮着看不见的尘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些许滞涩。
那两个曾与王某走得较近、一同从上海来的工程师，更是如同惊弓之鸟。走路时总是不自觉地佝偻着背，与人目光接触便迅速避开，仿佛自己身上也沾染了洗刷不掉的嫌疑。其中一位姓李的工程师，在王某被处决的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不是我……我不知道……”，被送到卫生队后，林婉柔诊断是急火攻心外加受了风寒。
就连兵工厂那边，王承柱也感觉到了变化。以往那些年轻学徒围着他问东问西、充满求知欲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别的东西，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紧张，甚至是一丝恐惧的情绪。当他因为一个铸造瑕疵而习惯性地提高嗓门训斥时，那个被训的年轻学徒竟然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工具差点掉进熔炉里，脸色煞白地连连保证“再也不敢了”。王承柱看着他惊恐的样子，张了张嘴，后面更难听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是烦躁地挥挥手让他走开，自己盯着炉火发了好一会儿呆，嘟囔了一句：“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
这股压抑的气氛，自然也传到了楚风那里。方立功忧心忡忡地汇报着技术部门近几日工作效率有所下降，一些原本积极提交“项目建议书”的人也变得迟疑观望。胡观察员依旧每日准时“坐班”，脸上那程式化的笑容似乎更浓了些，偶尔与楚风目光交汇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探究意味，也仿佛更加意味深长。
楚风站在师部院子里，看着角落里那几株在春寒中顽强抽出新芽的野草，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他知道，这是必然要经历的阵痛。公开处决的震慑效果达到了，但随之而来的信任危机，同样真实而棘手。光靠强压和威慑，无法真正凝聚人心，尤其是在这群思想相对独立、敏感的知识分子中间。
“筛掉沙子，米才更香。”他重复着自己说过的话，但眼神变得更加坚定，“但筛过之后，还得把米拢好，不能让它散了。”
当天下午，楚风没有通知任何人，独自一人来到了“育才谷”。他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技术人员居住的那排土坯房。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斑驳的土墙涂上了一层暖金色，但院子里却显得有些冷清。几个正在水井边打水的技术员看到他，都愣了一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楚风走到井边，很自然地接过一个年轻技术员手里沉重的木桶，帮着把水提上来，倒进旁边的水缸里。那年轻技术员受宠若惊，连声道：“师座……这，这怎么敢劳烦您……”
“有什么不敢的？”楚风笑了笑，拍了拍手上的水渍，“我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跟你们一样吃饭睡觉。以前打仗的时候，挑水砍柴啥没干过？”
他随和的态度让周围几个技术员紧绷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楚风就势坐在井台边的石墩上，示意他们也坐下。
“我知道，这几天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楚风开门见山，声音平和，没有半点师长的架子，“王某的事情，就像一颗老鼠屎，坏了咱们一锅好汤。心里有疙瘩，有猜疑，甚至有点害怕，都是正常的。”
他目光扫过几张仍带着忐忑的脸，继续说道：“我今天来，不是来训话，也不是来追究谁。是想跟大家聊聊，说说我的心里话。”
“我们358师，从晋西北这么个小地方起家，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他自问自答，“靠的不是某一个人，也不是某一项武器。靠的是大家伙儿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是前线的将士们不怕死，也是后方的你们，还有根据地的老百姓们，勒紧裤腰带在支持！”
“王某走了歪路，是他个人的耻辱，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教训。但这不代表我们不信任在座的各位！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信任你们，把关乎将士性命、关乎根据地未来的核心技术交给你们，我们才对背叛行为绝不容忍！”
他的语气渐渐加重：“为什么？因为今天对王某的宽容，明天就可能换来更多战士的无谓牺牲！就可能让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点家底，被敌人轻易窃取！这个责任，我楚云飞担不起，我想，你们任何一个人也担不起！”
几个技术员都低下了头，默默咀嚼着楚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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