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日军华北方面军第一军司令部驻地。
与石门镇那硝烟未散、百废待兴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的气氛是一种死寂的、压抑的凝重。司令部所在的西式小楼里，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仿佛能冻结血液的寒意。走廊里，穿着马靴的参谋和卫兵们行走时都刻意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似乎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或者说，生怕触怒了那即将爆发的火山。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高级烟草和一种名为“失败”的苦涩气味。
在一间挂着“情报课长”标牌的办公室内，藤原信大佐静静地坐在他的红木办公桌后。办公室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丝不苟。文件分门别类码放整齐，钢笔与砚台摆成精确的角度，连那面平日里悬挂在墙上的旭日旗，此刻也被人取下，仔细叠好，放在桌角。唯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一丝淡淡的焦糊味，暗示着不久前这里曾焚烧过大量文件。
藤原信没有穿军装外套，只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领口的风纪扣依旧扣得严严实实。他的面容清癯，金丝眼镜后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那种洞察一切、智珠在握的冷静，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了疲惫、挫败与一种奇异解脱感的平静。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双手稳定得可怕。他正用一支狼毫小楷，在一张质地优良的和纸信笺上，奋笔疾书。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在写最后一封信，给日本大本营和陆军大学的几位恩师、同窗的绝笔信，也是一份关于他毕生研究之对手——楚风（他依旧习惯性地称之为楚云飞）的最后分析报告。
“……楚云飞部，绝非寻常中国军队可比。其战术思想之刁钻超前，装备整合运用之高效大胆，情报网络之精准深远，士兵战斗意志之坚韧顽强，均已远超吾等此前所有评估。”
他的笔迹依旧工整，带着一种学者般的严谨，但笔锋间却透着一股沉郁顿挫的力量。
“此次石门之失，非战之罪，实乃帝国战略短视与楚部实力爆发之必然结果。吾曾多次建言，对楚部当以战略孤立、经济封锁、内部瓦解为主，军事打击需慎之又慎，务求一击必杀。然……然上峰急功近利，盲目抽调精锐，致使防线空虚，终授其可乘之机。此非前线将士不勇，实乃庙算之失也！”
写到此处，藤原信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一滴墨汁从笔尖坠落在信纸上，缓缓晕开一小团污迹。他看着那团墨迹，仿佛看到了石门镇在炮火中燃烧的景象，看到了自己精心构建的情报网络被一个个拔除，看到了那份关于楚风可能拥有超越时代技术来源的、曾被同僚嗤之为“无稽之谈”的绝密报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浊气彻底吐出，继续写道：
“楚云飞，其人深不可测。其用兵，兼具西方之精确算计与东方之诡诈奇谋；其治军，严苛与怀柔并济，竟能使士卒效死，百姓归心；其技术，尤以炮兵运用与特种作战为甚，每每有惊人之举，其来源成谜，恐非单纯‘缴获’或‘土制’可解释。吾怀疑……”
他的笔尖在这里再次悬停，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他还是重重地写了下去：
“……其背后，或有远超吾等想象之技术支持，或其人本身，即为百年难得一见之军事异才。无论如何，此人及其所部，已非疥癣之疾，实乃帝国于华北，乃至整个中国战场之心腹大患！其威胁等级，应提至最高！若不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在其羽翼未丰之前彻底铲除，则日后必成帝国霸业之拦路巨擘，噬心噩梦！”
写到这里，藤原信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知道，这封信即便送达，也未必能改变什么。大本营的那些官僚，前线的那些骄兵悍将，有多少人会真正重视一个“败军之将”的临终谏言？他们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他为自己的失败寻找的借口。
但，这是他的责任，是他作为一个帝国军人，一个中国通，一个将毕生精力用于研究这个古老国度和它的人民的学者，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桌角那面折叠整齐的旭日旗上，眼神复杂。有对帝国的忠诚，有对未尽事业的遗憾，有对这场战争走向的深深忧虑，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个强大对手的，近乎病态的敬佩。
“楚君……”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这盘棋，是你赢了。”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情报照片上眼神锐利、在沙盘推演中屡出奇招的年轻对手。他穷尽心血构建的层层罗网，竟被对方以这样一种蛮横而又精准的方式，硬生生撕碎。
“但帝国的疯狂……才刚刚开始。”他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失去了理智和战略的暴力，只会带来更彻底的反噬和毁灭……我看不到了，但你会看到……你会带着你的人民，在这片废墟上，迎接那必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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